清晨,肖玉卿强忍着疲惫和伤痛,仔细修饰了仪容,确保自己看起来只是又一个为公务奔波的专员。只有他自己知道,太阳穴下血管正随着心跳轻微鼓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肩伤持续的钝痛被强行压制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他来到办事处,以核查方案需要了解海关近期罚没物资大类统计为由,让手下一位科员给海关统计科打了个电话咨询。
反馈回来的信息同样经过粉饰,但提到了近几个月“五金机械及废旧金属”类别的罚没物品数量和估值有“异常波动”,与“丰昌贸易行”主营范围再次吻合。
这间接印证了他的判断,却也说明对方在官方层面的遮掩做得相当到位。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昨夜废弃码头的每一个细节:诡异的暗哨、仓库门缝的微光、身着水靠的神秘人、水边的系缆痕迹……这些碎片拼凑出一幅危险的图景——‘广利’正通过‘丰昌’这个白手套,利用废弃码头和水路,进行着极其隐秘的勾当。
他需要将本部那边“账簿”即将抵达的消息通知组织,警示同志们暂停对广利及东洋商会的直接调查,避免与本部派来调查的人撞上。他必须再去一次德诚钟表行。
“肖专员,”文书小陈敲门进来,送上一份新到的函件,“实业部那边关于厂商备案的补充回函。”
“放这儿吧。”肖玉卿头也未抬,语气平淡。待小陈离开,他才快速浏览了那份公函——果然仍是些无关痛痒的表面文章。他将其归入“无效参考”档案夹,动作自然流畅。
中午时,他借口需要外出核查一份锡山转来的模糊档案记录,离开了办事处。他敏锐地察觉到,楼下那辆黄包车在他出门后不久,也慢悠悠地跟了一段,但在一个繁华的路口,被他利用电车和人群巧妙地甩掉了。
他绕了几个大圈,再次来到了九江路上的德诚钟表行。
柜台后的老师傅看到他再次出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
“先生,表又出问题了?”
“嗯,走时还是不太准,麻烦您再给看看。”肖玉卿将那块怀表递过去,同时指尖看似无意地在柜台上了敲出了一组短暂的节奏——代表“最高紧急度,内部流通信息”。
老师傅接过怀表,点了点头:“好的,您稍坐,我看看是什么毛病。”
他拿着表消失在里间。过了一会儿,他回来将表递给肖玉卿看:“您看,机芯里积了点油泥,需要仔细清理。您一会再来取。”
“好的。”肖玉卿不动声色地离开了钟表行。
他并未走远,在附近找了个安全的角落耐心等待。他知道组织收到如此紧急的信息后,会以最快速度研判并回复。大约半小时后,他再次返回钟表行。
“老师傅,表修好了吗?这表以后保养还需要注意些什么吗?”他再次敲出约定的询问节奏。
老师傅抬眼看了看他,从柜台下拿出那块怀表,递还给他:“没什么特别的,定期来擦擦油泥就好。最近天气潮,零件易锈,少动为妙。”
肖玉卿接过表,指尖在表壳边缘摸到一道极细微的新刻痕——这是“消息已收到,指令已下达”的确认信号。同时,老师傅的低语也清晰地传达了组织的决定:暂停线下调查,保持静默。
听到“少动为妙”这四个字,肖玉卿心中一直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组织的判断与他完全一致,指令也已发出。现在,他能做的预警已经完成。
回到办事处,处长把他叫去,询问了核查方案的进展如何,肖玉卿汇报得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公开渠道信息的匮乏和核查的必要性。
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关上门,从抽屉深处取出那张写着密码记录的纸片,再次审视。然后,他划燃一根火柴,将其点燃,看着火焰吞噬掉那些危险的文字,灰烬落入烟灰缸,被他小心地搅散。
就在这时,走廊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谈话声,似乎有访客到了。肖玉卿心神一凛,迅速恢复办公状态。
片刻后,他的办公室门被敲响。进来的是处里的接待人员,身后跟着一位身穿央行信托处制服、面容陌生的中年男子。
“肖专员,打扰了。这位是中央银行信托仓库的林瑞明先生,说是有一些关于前期调阅清单的补充说明需要当面跟您沟通一下。”接待人员介绍道。
肖玉卿的心脏猛地一缩,但脸上瞬间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公务性的热情,他站起身:“林先生?快请进。真是麻烦您还亲自跑一趟,其实电话里说明一下就可以了。”他一边说,一边快速打量来人——对方眼神平静,姿态放松,看不出任何异常。
“肖专员客气了。有些细节电话里说不清楚,正好顺路,就过来一趟。”林瑞明笑着递上一份文件,“这是我们内部核对时发现的一点小补充,关于那批‘旧式金属加工机床’的原始报关单号记录,可能对贵处的参考比对工作有点帮助,就给您送过来了。”
肖玉卿接过文件,目光快速扫过。补充的信息依然无关痛痒,只是将原本模糊的记录稍微具体化了一点,但依旧停留在“旧机床”、“价值低廉”的框架内。这更像是一次试探,或者说,是一次“安抚”——你看,我们很配合,信息都在这里了,没什么特别的。
“太感谢了,林先生。这点补充确实很有用,至少帮我们排除了几个错误选项。”肖玉卿笑容不变,语气诚恳,“看来我们这边还得继续往下挖,锡山那边的记录实在是乱得可以。”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锡山,暗示调查重点仍在别处。
林瑞明点点头:“应该的。如今各方都在重视实业,设备流转清晰些总是好的。那就不多打扰肖专员工作了。”
“我送送您。”
将林瑞明送到办事处门口,看着他的汽车驶离,肖玉卿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央行的人主动上门“补充说明”,这绝不仅仅是服务周到。对方果然已经察觉,而且反应如此迅速,上门‘安抚’实则警告”。
压力无形中骤增。对方的力量和反应速度都超出了预期。
他回到办公室,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深吸了一口气,肩胛处的伤口在紧张过后又开始隐隐作痛。对方的网已经张开,他必须更加小心。现在,他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那个代号“账簿”的人到来,等待本部的新指令。
与此同时,金陵技术研究室里,罗云净刚刚完成一份详细的项目总结报告。他将报告交给廖永兴过目,同时再次提出了回海城探亲的请求。
“廖工,这几台测距仪的修复流程和关键数据都已经详细记录在案,后续的批量修复,厂里的老师傅们应该可以依此操作了。我想趁这个空档,回海城一趟,看看家母。”
廖永兴翻看着报告,满意地点头:“做得非常扎实!回去吧,也该好好休息几天了。这次辛苦你了!放心去,家里有什么事也多待几天无妨,这边有我盯着。”
“谢谢廖工。”
离开研究室,罗云净并未直接回家。他鬼使神差地开车去了趟参谋本部大院外。他在那气势恢宏的大门对面街边站了一会儿,看着门口持枪肃立的卫兵和进出的军用车辆。
国防设计委员会……那个他曾犹豫是否要进入的地方,也许未来就设置在这片森严的建筑群的某个深处。他知道,自己那份对技术纯粹性的坚持,正在被动摇。那些被涂黑的字迹,像幽灵一样缠绕着他。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仿佛这庞大的官僚机器并非为了建设,而是为了吞噬和腐化。
他去火车站买了第二天下午前往海城的车票。
回到北平路寓所,他开始简单收拾行李。陈妈一边帮他整理衣物,一边絮叨着要他带些金陵特产回去。温馨的日常暂时驱散了心中的迷雾。
夜晚,罗云净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月色朦胧。他想起去沪上的途中和青年的交谈,那张苍白的脸和坚定的眼神;想起舅舅沈国钧那句“背后的手太长”;想起信托仓库角落里那些蒙尘的机床轮廓;想起廖工说起国防设计委员会时兴奋的脸……
两个世界在他眼前尖锐地对立。一个是清晰、有序、可以凭借知识和努力获得认可的技术世界,但它正被无处不在的阴影所侵蚀;另一个是模糊、混沌、充满无形力量和危险的权力世界,但它内部却蕴含着像那个人那样,甘愿为之付出一切、纯粹而无畏的灵魂。
一股强烈的冲动突然攫住了他,他想再见那个青年一面。他想告诉对方自己看到的阴暗,想听听对方的看法,想知道对方是如何在那样复杂危险的环境里保持那份近乎信仰的坚定。他甚至觉得,也许只有和对方谈谈,才能为自己眼前的迷茫找到一条出路。
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自己猛地掐灭了。
他猛地坐起身,惊出一身冷汗。
“你疯了么?”他在心里斥责自己。对方是什么身份?他自己又是什么身份?他们之间的相遇,是绝境下的偶然,是必须被彻底封存的秘密。自己任何一次不合时宜的靠近,都可能给对方带来灭顶之灾。舅舅意味深长的眼神、语重心长的警告,无一不在说明对方所处的环境是何等复杂和危险。自己这种“谈谈”的念头,不仅是幼稚,更是极其自私和危险的。
他不能去。他甚至不能通过任何方式去打探对方的消息。最好的保护,就是彻底的远离。
他知道自己无法永远置身事外。这次回海城,既是一次躲避,更是一次冷静的思考。他需要想清楚,自己未来的路究竟该怎么走。当他再次回到金陵时,可能就必须做出选择。而那个选择,终究需要他自己想清楚。
而身在沪上的肖玉卿,此刻正站在窗边,望着楼下街道上那辆依旧停着的黄包车。他手里拿着一份故意摊开的明日设备移交流程安排表,仿佛在借着窗外最后的天光做最后的核对。对方的监视并未因他白天的行动或央行人员的到访而有丝毫松懈,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示威。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忽然闪过罗云净开车离去的画面。
想起他谈论机电工程时的专注,想起他谈及技术报国时眼底的光亮。
他那样的人才,应该用自己所学来帮助这个国家,而不是卷入这些危险当中。
一种保护欲油然而生。他希望罗云净永远不要靠近自己这个世界,永远不要有机会需要做出他曾经做过的那些选择。他这盏行走在黑暗中的灯,唯一能为他照亮的人所做的,就是确保那光明之地,始终有一处安然所在。
压力如同实质般挤压着他的神经,肩胛下的伤口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抽痛,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和处境的危险。他强迫自己维持着呼吸的平稳,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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