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林市老城区那栋待拆的筒子楼里，霉味与尘埃的气息仿佛已经浸透了每一寸墙壁。刘卫东蜷缩在三楼尽头那间囚笼般的屋子里，像一尊逐渐被时间风化的石像。窗外狭窄巷道里偶尔传来的市井声响——孩童的哭闹、主妇的争吵、收废品的吆喝——与他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提醒着他与正常世界的割裂。
他不敢生火，靠之前囤积的压缩饼干和瓶装水度日。胡子已经长出了一圈青茬，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依旧闪烁着计算的光芒。他像一只潜伏在洞穴深处的老狼，极力收敛着所有生机，只用耳朵和大脑感知着外界的风云变幻。
陈山河全面认罪的消息，他是通过一台偷偷弄进来的、只能接收本地几个模糊频道的破旧收音机听到的。当新闻播音员用字正腔圆、不带感情的声音播报着“北林打黑第一案取得重大突破，主犯陈山河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时，他握着半块压缩饼干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一股混杂着失望、释然、还有巨大悲凉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失望于山河哥最终未能守住那最后一丝枭雄的骄傲；释然于这或许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结局，避免了更无谓的流血和对抗；悲凉于他们四人曾经歃血为盟、发誓要打下一片天下的豪情，最终竟以这样彻底的方式收场。
大壮被捕，小军自首揽罪，山河认罪……曾经的铁三角分崩离析，只剩下他这个“大脑”，像一缕幽魂般躲藏在这污秽的角落。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扭转乾坤——那已经不可能——而是为了给这段疯狂而扭曲的旅程，画上一个相对清晰的句号，为了不让山河哥在最后的审判台上，依旧被蒙在鼓里，被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当作彻头彻尾的傻瓜。
他需要将关于吴先生真相的碎片，传递出去。传递给山河哥。
但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看守所戒备森严，专案组盯得正紧，他本人更是警方全力追捕的在逃犯。任何直接的联系尝试，都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像一台超负荷的计算机，疯狂检索着记忆中所有可能利用的漏洞、所有残留的、尚未被完全监控的关系节点。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他还未完全融入陈山河核心圈子时，曾经通过一个极其隐秘的渠道，帮助陈山河处理过一件非常私密、涉及家族旧怨的事情。那件事，连耿大壮和胡小军都不知道具体细节，当时负责居中联系的，是一个早已金盆洗手、隐居在市井多年的老江湖，人称“老鬼”。老鬼不参与任何帮派争斗，只靠着自己独特的人脉和手段，接一些“信息传递”和“隐私处理”的活儿，收费极高，但绝对安全可靠。
刘卫东的心脏猛地一跳。老鬼！他还活着吗？还在北林吗？即使还在，他还愿意冒这天大的风险，插手如今这烫手山芋般的陈山河案吗？
这是一步险棋，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小心翼翼地从一个隐藏的墙缝里，抠出那部几乎没电的廉价功能手机。开机，微弱的屏幕光亮起，映亮他凝重而决绝的脸。他凭着记忆，输入了一个尘封多年的号码。这个号码不属于老鬼本人，而是他设置的一个、需要通过特定方式才能联系到他的中转站。
信息不能明说。他必须用只有他和老鬼才能理解的隐语。
他斟酌着每一个字，缓慢地输入：
“旧城改造，三号地块，当年的‘瓦匠’托我问，‘建筑材料’的原始供应商，到底是谁？‘验收标准’是否从一开始就有问题？”
“瓦匠”是他当年对接老鬼时用的化名。“三号地块”暗指那件陈年旧事。“建筑材料供应商”和“验收标准”，则隐喻吴先生及其设置的陷阱。
信息发送成功。他立刻关机，取出SIm卡，用打火机烧毁，然后将手机重新藏好。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令人焦灼的等待。他无法确定老鬼是否还能收到这个信号，是否愿意蹚这浑水，更无法确定即使老鬼愿意，他又能用什么方法，突破看守所的重重封锁，将信息传递给陈山河。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炭火上煎熬。他侧耳倾听着楼下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生怕下一秒警察就会破门而入。
三天后，一个看似寻常的午后。负责给陈山河所在监区送饭的，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沉默寡言的临时工老马。他推着餐车，沿着固定的路线，将一份份寡淡的饭菜从打饭窗口递进去。轮到陈山河时，老马像往常一样，舀了一勺菜扣在饭上，递了过去。但在陈山河伸手来接的瞬间，老马那布满老茧、看似迟钝的手指，极其隐秘而快速地将一个揉成米粒大小、几乎看不见的纸团，塞进了陈山河的掌心。
动作快得如同幻觉。
陈山河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老马的表情，对方已经推着车走向下一个窗口。
监舍里其他人都在埋头吃饭，无人注意这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接触。
陈山河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强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面无表情地坐回自己的铺位，背对着其他人，借着吃饭的动作，用身体挡住视线，小心翼翼地摊开掌心的纸团。
纸团极小，上面用极细的笔，写着一行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那笔迹，他依稀认得，是刘卫东的！
“吴非合作，乃驱虎吞狼，意在矿产（指商贸城等核心资产）。资金渠道为虚，层层截留，汝为白手套，亦为弃子。四爷旧怨，彼亦知晓并利用。慎言，保重。”
短短几十个字，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陈山河脑海中所有混沌不明的区域！
吴先生所谓的“合作”，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利用，目的就是借助他们这群本地“狼”的力量，清除掉宋老六、李宏伟这些障碍，最终轻松收割最肥美的“猎物”——商贸城等核心资产。所谓的资金支持，恐怕大部分都在复杂的流转过程中被截留、转移。甚至连他与四爷的旧怨，都被吴先生调查清楚并加以利用，作为激发他与本地势力火并的催化剂……
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一枚被利用殆尽、然后被无情抛弃的棋子！一个自以为是的“北林王”，在更高层面的玩家眼中，不过是个可笑的白手套和替罪羊！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喷薄而出。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一股腥甜味。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仿佛脚下坚实的地面瞬间崩塌，露出了下面深不见底的、充满嘲弄的虚空。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博弈，在开创事业，却不知自己一直身在局中，扮演着别人剧本里最愚蠢、最悲剧的角色。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将那小小的纸团死死捏在掌心，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抬起头，望向监舍那扇小小的、装着铁栅栏的窗户，窗外是北林市灰蒙蒙的天空。原来，他奋斗半生，挣扎求存，快意恩仇，最终不过是为他人做了一件华丽而血腥的嫁衣。
一种比失败更深沉的绝望，比认罪更彻底的虚无，将他彻底淹没。
但也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与荒谬中，某种一直盘踞在他心头的、不甘的执念，仿佛也随之碎裂、消散了。
他缓缓松开拳头，看着掌心被指甲硌出的红痕，以及那几乎被汗水浸透的、写着残酷真相的小纸团。他将其放入口中，混着冰冷的饭菜，艰难地吞咽了下去。
味道，苦涩无比。
如同他这荒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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