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田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
这个梦境比任何狰狞的怪兽都要可怕。
它不直接用暴力摧毁你，而是用甜蜜的虚假包裹你，悄然间替换掉你的整个过去和存在的意义。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假装被手边的一份文件吸引，以此来掩饰脸上无法控制的震惊和剧烈变化的情绪。
他拿起一支笔，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在纸面上无意识地划着毫无意义的线条。
通讯结束了。
屏幕暗了下去，切回全球地图界面。
森川队长放下茶杯，看向早田，似乎想继续之前关于电离层报告的话题：“早田，刚才说到哪里了……”
早田猛地抬起头打断了他，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生硬：“队长……抱歉，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可能昨天没休息好。我想去一下医疗室。”
森川队长愣了一下，随即关切地点点头：“哦？没事吧？脸色确实不太好。
快去让医生看看，这边没什么紧急的事。”
“谢谢队长。”早田站起身，尽可能平稳地朝医疗室的方向走去。
他能感觉到背后或许有目光，但他不敢回头。
他现在是唯一清醒的人，却也是这个世界里最不正常的“异类”。
他被困在一个所有人都觉得无比真实、无比幸福的巨大梦境里。
而如何唤醒他们，成了一个几乎令人绝望的难题——你要如何说服一个人，他此刻所拥有的、触手可及的完美与幸福，才是最大的虚假和囚笼？
你要如何忍心，去打碎他们用伤痛换来却被悄然偷换了的“平静”生活？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
早田知道，他必须极度小心。
在这个美好的牢笼里，任何试图唤醒他人的举动，或许都可能被当作“疯狂”而遭到排斥，甚至……被这个梦境本身所“修正”。
早田维持着步伐的稳定，走出那间看似正常却让他脊背发凉的指挥室。
医疗室的方向在走廊的左侧，但他只是在那扇白色的门前停顿了一秒，便毫不犹豫地转向右边，径直朝着基地的车库走去。
他的借口是身体不适，而此刻，他确实感到一种强烈的不适，并非生理上的不适，而是来自精神。
他需要证据，需要亲眼确认这个世界的“真实”到底扭曲到了何种程度。
车库里的空气混合着机油和汽油的味道。
威托队的车辆整齐地停放着，其中一辆黑色轿车的钥匙就挂在门口的钥匙板上，旁边贴着“通用公务”的标签。
早田一把抓过钥匙，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熟悉的环境让他稍微安定了一些。
他发动引擎，仪表盘亮起一切正常。
他缓缓将车驶出基地大门，门口的警卫像往常一样朝他敬礼放行，没有任何地阻拦或疑问。
当车辆汇入基地外的城市主干道时，早田放慢了车速降下车窗，让外面的声音和空气涌入。
阳光明媚，街道上车水马龙。
上班族步履匆匆，主妇们提着购物袋，学生们嬉笑着走向学校。
咖啡馆外的露天座位上坐着闲聊的客人，报刊亭的老板正在整理新到的杂志。
红绿灯规律地变换，交通有序，甚至显得比记忆中的平时更加……平和。
太正常了。
正常得令人窒息。
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悠。
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掠过每一块广告牌，每一个店铺橱窗，每一个行人的脸庞。
最初的几分钟，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才是那个记忆错乱的人。
但很快，一些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不协调音”开始陆续出现。
一块巨大的电子广告屏上，滚动播放着各种商品广告。
其中一则是一家旅行社的广告，宣传着“探索世界未解之谜”的旅行团，画面闪过金字塔、百慕大三角、麦田怪圈的图片，标语写着：“满足您对神秘的好奇心！”——仿佛这个世界最大的谜团就只是这些古老的传说。
而一家书店的橱窗里，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畅销书排行榜。
排名第一的是一本名为《全球灵异地点探秘》的图文册，旁边还有《UmA终极图鉴》、《心灵感应与第六感》之类的书籍。
科幻小说区则显得冷清许多，而且那些小说的封面大多是复古的火箭飞船或者机器人，几乎没有涉及外星文明或星际战争的题材。
红灯亮起，他停下车。
旁边一辆公交车的车身上涂装着某个新上市饮料的广告，广告代言人是一个当红的偶像团体，女孩们穿着亮闪闪的打歌服，笑容甜美。
一切看起来都很普通，直到早田的目光扫过广告一角的小字宣传语：“xx饮料，为你补充能量，应对日常小‘异常’！”。
“异常”这个词被巧妙地用在了这里，仿佛只是一个形容生活中小惊喜的时髦词汇。
这些细节像一根根细小的针，不断刺穿着“一切正常”的表象。
他需要一个更确切的证据。
一个能直接关联到“过去”的证据。
他想了想，调转车头，朝着城市档案馆的方向驶去。
那里应该存放着过去的报纸和公开记录。
档案馆里很安静，只有寥寥几个查阅家谱或地方历史的老者。
早田使用公共查询终端，尝试搜索关键词。
他首先输入了“奥特曼”，巨人。
搜索结果寥寥无几。
大部分都是些关于“巨大超人”的古老民间传说记载，或者是某些科幻小说里的虚构角色。
没有任何关于最近几年奥特曼的出现与怪兽战斗的记录。
一条相关的新闻都没有，仿佛这个名字从未在现代社会掀起过任何波澜。
他不死心，又输入了“怪兽”和“宇宙人”。
结果类似。
搜索结果被导向了古代神话里的妖魔、世界各地关于水怪野人的传说，以及一些早已被辟谣的UFo目击恶作剧。
没有任何关于宇宙人入侵，与怪兽战斗……的记录。
他战斗过的每一个敌人，保护城市的每一次经历，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了。
他的手指有些发冷。
他深吸一口气，输入了“威托队”。
这一次给的信息很多。
威托队（worldwide Extraordinary phenomena Investigation team, 全球超常现象调查队）的建立历史、职责范围、历任队长、处理的着名“案例”……早田一条条看了下去，后背的寒意却越来越重。
记录显示，威托队成立于数年前，目的是调查全球范围内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温和超常现象”。
其着名“案例”包括：调查某小镇集体幻觉事件（最终归结为地下水脉共振）、破解古老城堡“鬼火”真相（其实是磷化物自燃）、追踪某森林大型未知生物（结论是大型熊类变异）等等。
记录详尽，报告严谨，看起来煞有介事，但全部都是些无关痛痒、甚至有些可笑的“案件”。
没有一次与怪兽或宇宙人相关的战斗记录。
森川队长、宫泽、岚、小野寺、村正……他们的档案里，功绩栏填满了这些“破解超自然谜团”的经历。
早田关掉了检索页面，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无力。
篡改不是粗暴的删除，而是精妙的替换和覆盖。
所有人的记忆和整个社会的记录都被无缝衔接到了这个虚假的梦境里。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启动车子，继续上路。
这一次，他有了更明确的目标。
他驱车来到了城市边缘，在那片“真实”的历史中，他第一次与百慕拉战斗过的区域。
那里原本应该留有战斗造成的、即便修复也难以彻底消除的痕迹。
比如特定合金加固的地基、纪念性的雕塑、或者至少是一片特别规划、地基格外深厚的重建区。
然而，眼前只有一片欣欣向荣的新兴商业区和高档住宅楼。
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街道整洁，绿树成荫。
一个巨大的商场入口处人来人往，广场上孩子们在喂鸽子。
找不到任何一丝曾经发生过毁天灭地战斗的迹象。
他把车停在路边，久久地凝视着这片和平的景象。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孤独感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守护了这座城市这么多次，流血流汗，甚至徘徊在生死边缘，而这一切，在这个世界里，从未发生过。
最后，他去了公墓。
而在一片宁静的墓园中，他找到了那座熟悉的墓碑。
上面刻着赤木玲子的名字，生卒年月也与他记忆中的一致。
墓碑前很干净，摆放着新鲜的花束，似乎经常有人来祭奠。
看来，即便是这个“完美”的梦境，也无法完全抹消死亡的存在。
它或许修改了死亡的原因和周围人的记忆，但物理上的痕迹依然保留着，只是被赋予了另一套解释。
早田站在墓前，心情复杂。
如果连死亡都无法被完全掩盖，那么……奥特曼的存在呢？
他站了很久，直到夕阳开始给墓碑拉出长长的影子。
“或许……这样的世界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再有悲伤与遗憾了。”
而当这道念头出现在早田脑海里的一瞬间，他仿若被一道惊雷劈过，立马摇了摇脑袋。
如果连他都认可这个虚假的世界，那么人类就真的名存实亡了。
他回到车上，却没有立刻发动。
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外界的情景已经再清楚不过。
这不是简单的沉睡，这是一个为全人类量身定造的、无比庞大的虚拟牢笼。
它篡改了记忆，修正了历史，抚平了创伤，提供了一种看似完美、没有痛苦和恐惧的平静生活。
而他是唯一的漏洞，唯一的清醒者。
驱车返回基地的路上，城市的霓虹灯渐渐亮起，勾勒出繁华而祥和的夜景。
但早田眼中看到的，却是一座建立在巨大谎言之上精致而脆弱的模型。
他知道，他不能轻举妄动。
直接告诉森川队长和他们说“你们活在梦里”？或者指着赤木玲子说“你已经死了”？别说他们了，如果是在正常的生活中有人跑过来说你有病，你不喷他都是有素质的除非他是医生。
毕竟这太过荒谬了。
他必须找到这个梦境运行的规律，找到它的弱点，找到其他可能像他一样、或者有潜力被唤醒的人。
同时，他还要继续扮演好自己“顾问”的这个角色，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车辆驶回威托队基地。
他停好车，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震惊、困惑和孤独死死压回心底，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和而略显疲惫的表情，走向那灯火通明、却让他感到无比冰冷的大门。
他的战斗，从未如此孤独，也从未如此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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