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空气,在赵茂翻身而入的刹那,仿佛被抽空,凝固成坚硬的琥珀。跳跃的烛光,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两尊即将展开搏杀的古神雕塑。
李致贤依旧端坐在书案之后,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早已料到的淡然。他没有呼喊护卫,也没有做出任何防御姿态,只是目光沉静地打量着眼前的黑衣人。尽管对方蒙着面,但那挺拔的身形,锐利如鹰隼的眼神,以及周身散发出的、混杂着江湖草莽的悍勇与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贵气的矛盾气质,都与他心中勾勒的“茂儿爷”形象高度重合。
“阁下深夜造访,想必不是来取李某性命的。”李致贤率先开口,声音平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否则,方才在窗外,便已动手了。”
赵茂站在光影交界处,蒙面巾下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声音透过布料,带着一丝沙哑和冷冽:“李大人倒是镇定。就不怕我是来杀你灭口的?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若是灭口,齐老丈此刻已是一具尸体,你也无需现身与我废话。”李致贤轻轻摇头,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层黑巾,直视对方的内心,“你此来,是为了确认。确认我李致贤,究竟是敌是友。”
一句话,直接点破了赵茂的心事。
赵茂眼神微凝,心中对这位中枢令的评价,不由得又提高了几分。此人不仅心思缜密,胆识更是过人。
“是敌是友,岂是空口白话所能断定?”赵茂冷哼一声,向前迈了一步,烛光映亮了他那双充满戒备与审视的眼睛,“李大人身为朝廷中枢令,奉旨缉拿‘茂儿爷’。如今却私下接触关键证人,探听皇室秘辛。你让赵某如何相信,你这不是在设局引我入彀,好一网打尽?”
“设局?”李致贤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嘲讽,却又坦荡,“若为设局,我大可调动重兵,将齐老丈住所围得水泄不通,守株待兔,何必亲身犯险,与他密谈良久?又何必在此独坐,等你前来?张世荣欲除我而后快,昨夜档案库一把火,烧的不只是卷宗,更是他急于掩盖的罪证。这一点,阁下应当比我更清楚。”
他提及张世荣和档案库之火,意在表明自己与张世荣并非一路,甚至同样身处险境。
赵茂沉默了片刻,李致贤的话,逻辑上无懈可击。但他多年的江湖生涯,早已习惯了不轻信任何人,尤其是官面上的人。
“即便你与张世荣不是一路,但你终究是皇帝的臣子。”赵茂语气依旧冰冷,“皇帝当年能听信谗言,废黜我父,如今又岂会轻易推翻自己当年的决定?你追寻所谓‘公道’,最终不过是镜花水月,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你让我如何相信,你有能力,且有决心,走到最后?”
这才是他最核心的疑虑。他不怕死,但他怕希望燃起后又熄灭,怕养父和齐叔他们的牺牲,最终变得毫无意义。
李致贤闻言,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他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赵茂面前不远处,两人之间仅隔着数步之遥,烛光将他们的脸庞都映照得清晰起来。
“能力与否,非口舌所能证明。但决心,”李致贤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李某的决心,在于‘是非’二字,在于‘律法’本意乃为惩奸除恶、彰善瘅恶,而非成为权贵掩盖罪行之工具!太子殿下若果真蒙冤,这便是帝国肌体上最大的一颗毒疮,若不剜除,遗祸无穷!这与我是谁的臣子无关,这与天下公道有关!”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那是源于内心坚定信念的力量。
“至于皇帝陛下……”李致贤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陛下乃天下之主,自有其权衡与考量。但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拿出无可辩驳的铁证!需要让陛下看到,当年的决定,是建立在谎言与构陷之上!这非是逼迫,而是呈请!为君者,亦不愿青史留下昏聩之名!”
他看着赵茂的眼睛,语气愈发诚恳:“阁下……不,殿下。”他终于用上了这个敬称,“你隐忍多年,行侠仗义,搜集罪证,所为者,难道不也是撕开这层黑幕,还先太子一个清白,告慰忠魂吗?我们目标一致,为何不能殊途同归?”
“殿下”二字入耳,赵茂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这个称呼,对他而言,既陌生又沉重,承载着血海深仇和无法推卸的责任。李致贤直接点明他的身份,并将他的行为拔高到“殊途同归”的层面,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触动了他。
但他依旧没有轻易松口。江湖的险恶告诉他,越是动人的话语,背后可能隐藏着越深的陷阱。
“李大人巧舌如簧,赵某佩服。”赵茂语气稍缓,但警惕未减,“但空口无凭。你欲合作,总需拿出些实际的诚意,而非空谈大义。”
李致贤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需要拿出足以让对方信服的“投名状”。
他转身,从书案的暗格中,取出了两样东西。一样是那块从齐松年处得来的无字木牌,另一样,则是一份他刚刚书写完毕、墨迹未干的密折副本。
他将木牌推向赵茂:“此物,乃齐老丈交予我,说是‘山中老木’的信物。李某不知另一半在何处,但此物,足可证明我已知晓核心秘密,并取得了齐老丈的部分信任。”
接着,他拿起那份密折副本,却没有直接递给赵茂,而是展开,让其能看到上面的内容。上面清晰地罗列了张世荣结党营私、贪腐受贿、以及近年来其党羽多项不法行为的初步证据,其中一些,甚至引用了“茂儿爷”之前散播出来的部分账本数据!
“这份奏章,我本打算在搜集到关于旧案的更完整证据后,一并上呈。”李致贤沉声道,“但如今,我可以先将其中涉及张世荣近年来罪证的部分,单独呈递。此举虽不足以扳倒他,却足以在朝堂上掀起风波,打乱他的阵脚,让他无暇他顾,为我们后续调查旧案争取时间。这,可算得诚意?”
赵茂的目光扫过那份密折,上面的条条款款,证据确凿,许多信息甚至比他掌握的还要详尽。他能看出,李致贤是真正在用心搜集张世荣的罪证,并非虚言。而且,愿意先行上奏部分内容,这确实是一种冒险,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表态。
密室中再次陷入沉默。烛火摇曳,映照着赵茂变幻不定的眼神。他在权衡,在判断。李致贤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似乎都指向合作的可能。但多年的仇恨与隐藏,让他无法轻易踏出这一步。
良久,赵茂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他盯着李致贤,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即便你我合作,扳倒了张世荣,甚至找到了足够的证据证明我父清白。然后呢?李大人,你身为臣子,届时将如何对待我这个……流落江湖十数载,且身负‘盗匪’之名的皇孙?”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关乎权力,关乎未来,也关乎李致贤最根本的立场。
是扶持他认祖归宗,争夺那至高无上的权位?还是将他作为平息旧案风波的工具,事后兔死狗烹?
李致贤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回避,坦然道:“殿下,李某所求,始终是‘公道’二字。若证据确凿,沉冤得雪,殿下身份得以恢复,乃是天理昭彰。至于日后……殿下是愿重返宫廷,承继大统,还是愿寄情山水,逍遥一生,那是殿下自己的选择。李某身为臣子,只会恪守臣节,辅佐该辅佐之人,维护朝廷法度与江山稳定。绝不会行那操控皇权、谋取私利之事。”
他的回答,既表明了对赵茂身份的认可,也划清了自己的界限——他忠于的是公道与朝廷,而非某个具体的、可能带来动荡的皇位继承人。这反而让他的话语,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赵茂深深地看了李致贤一眼,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都看透。终于,他眼中那冰封般的警惕,开始缓缓融化。
他伸出手,没有去接那份密折,而是拿起了桌上的那块无字木牌,指尖在其光滑的表面上轻轻摩挲着,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润与异香。
“这块木牌,”赵茂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追忆,“另一半,在养父……在‘山中老木’手中。他临终前告诉我,持完整木牌相见者,可托付性命。”
他抬起眼,看向李致贤:“李大人,你虽只持一半,但你的言行……我暂且信你三分。”
这“三分”信任,对于身处他这等境地的赵茂而言,已是极其难得。
“不过,合作可以,但需约法三章。”赵茂语气转冷,带着江湖人的干脆与强硬,“第一,齐叔安危,由我的人负责,你不得干涉,更不得再利用他。第二,调查过程中,你我单线联系,方式由我定,你的人不得跟踪探查我的落脚之处及兄弟们的身份。第三,在最终扳倒张世荣、证据确凿之前,我的身份,绝不可泄露给第四人知晓,包括皇帝!”
这三个条件,旨在保护他自身及其势力的安全,也是合作的基础。
李致贤没有丝毫犹豫,颔首道:“可。依殿下所言。”
至此,一场充满智斗与勇气的密室谈判,终于初步达成了脆弱的共识。官与盗,在这摇曳的烛光下,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暂时结成了同盟。
赵茂将木牌收起,沉声道:“既如此,张世荣那边,你按计划上奏,搅乱视线。旧案证据,我会继续通过我的渠道搜集,尤其是当年直接参与构陷的几个关键人物,他们手中,或许还有活口或物证。”
“好。”李致贤点头,“我也会加紧追查玉佩下落,以及当年经手案子的其他相关人员。我们保持联络。”
赵茂不再多言,对着李致贤微微抱拳,算是行了半个江湖礼节。随即,他身形一闪,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来到窗边,推开窗户,敏捷地翻了出去,融入沉沉夜色,消失不见。
李致贤走到窗边,望着赵茂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脚下的路,将更加凶险,但也真正看到了拨云见日的希望。
然而,就在他准备关窗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另一座建筑的屋脊上,有一道极淡的影子,如同青烟般,一闪而逝。
速度极快,若非他目力极佳且心神专注,几乎会以为是错觉。
那不是赵茂离去的方向。
李致贤的心,猛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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