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光线昏昧不明,空气中弥漫着旧城区特有的、混杂着潮湿、垃圾与劣质炊烟的酸腐气息。那三个青皮的骂骂咧咧声、老者压抑的痛哼与哀求声,与这污浊的背景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京城底层司空见惯的欺凌图景。
然而,在李致贤眼中,这幅图景的中心——那个蜷缩在地、紧紧护着怀中物事的老者——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追光笼罩。那惊鸿一瞥所见的侧脸轮廓:高挺甚至略带鹰钩的鼻梁,深陷的眼窝,以及那瘦削而线条硬朗的下颌……与他脑海中由猫鹰标记解密出的那张“愤怒老爷爷”的面容,产生了惊人的重合!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撞击了一下,血液似乎瞬间涌向了四肢百骸。是巧合?还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电光火石间,理智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情绪。不能贸然!此情此景,太过突兀。若真是那位神秘的“老爷爷”,岂会如此轻易地、以这种落魄潦倒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会不会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张世荣的人,或是其他势力,利用了自己正在寻找此类特征人物的心理,设下的圈套?
念头飞转,但行动却并未迟疑。无论这是不是陷阱,眼前的不平事,他不能视而不见。更何况,这本身就是一个绝佳的、不引人怀疑的介入借口。
“住手!”
一声清斥,并不如何响亮,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不容置疑的威严。李致贤迈步上前,青衫磊落,虽衣着寻常,但那通身的气度,瞬间让三个正准备进一步施暴的青皮动作一僵。
三人回头,见来人虽只带着一个随从,但那份沉静中透出的压力,让他们这些混迹市井、最会察言观色的痞子心头一凛。为首那个脸上带疤的汉子色厉内荏地吼道:“你谁啊?少管闲事!这老东西欠债不还!”
李致贤目光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老者,又落回那青皮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强抢他人祖传之物,与强盗何异?他欠你们多少?”
那青皮被他目光慑住,气势弱了几分,梗着脖子道:“三……三两银子!”
李致贤看向地上的老者,温和问道:“老丈,可是如此?”
老者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带着惊恐和泪水,看了看李致贤,又畏惧地看了看那几个青皮,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微弱:“是……是小老儿一时糊涂,借了印子钱给老伴抓药,利滚利……实在还不上了……”
李致贤心中了然。这种放印子钱逼得人家破人亡的事情,在京中底层屡见不鲜。他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估摸约有五两,随手抛给那带疤青皮:“拿去,连本带利。多余的钱,买些伤药给这位老丈,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辱于他,休怪我不客气。”
那青皮接过银子,入手沉甸,远超三两,脸上顿时露出贪婪和惊喜之色,忙不迭地点头哈腰:“是是是,多谢爷!多谢爷!我们这就走,这就走!”说完,生怕李致贤反悔,带着两个同伴,一溜烟地钻出巷子,消失在昏暗的暮色里。
巷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老者粗重的喘息声。
李致贤示意护卫警戒四周,自己则上前一步,弯腰伸手欲扶那老者:“老丈,没事了,起来吧。”
老者却依旧紧紧抱着怀里的破布包裹,挣扎着想自己站起来,却因方才的推搡和惊吓,腿脚发软,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李致贤见状,手上稍稍用力,将他搀扶起来。
近距离接触,李致贤更能看清他的面容。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痕,深深烙印在脸上,饱经风霜。那鼻梁确实高挺异常,眼窝深陷,即使此刻眼神惶恐,也难掩其下曾经可能存在的锐利。年纪看来至少在六旬以上,甚至更老。身上的衣衫褴褛不堪,散发着长时间未曾清洗的酸馊气味。
“多……多谢恩公,多谢恩公救命之恩!”老者站稳后,便要向李致贤下跪磕头。
李致贤连忙托住他:“老丈不必多礼,举手之劳。你且看看,可曾伤到哪里?”他一边说着,目光一边似无意地扫过老者紧抱在怀的包裹。那东西长约二尺,被破布缠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具体形状。
“没……没事,皮糙肉厚,不得事。”老者连连摆手,依旧惊魂未定,下意识地将包裹往怀里又收了收,仿佛那是比他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方才听老丈说,这是祖传之物?”李致贤语气随意,如同闲谈,“不知是何宝贝,惹得那等宵小觊觎?”
老者眼神闪烁了一下,露出一丝苦涩和警惕,含糊道:“不过是……是祖上传下来的一件旧物,不值什么钱,但……但是个念想,不能丢啊。”
李致贤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再追问,转而问道:“听老丈口音,不似京城本地人?何以流落至此?家中还有何人?”
这一问,似乎触动了老者的伤心处。他眼圈一红,叹了口气:“小老儿姓齐,名松年,原是河间府人士。早年……早年也在京中做过些营生,后来……后来遭了难,家道中落,老伴前年也病故了,只剩我一个孤老头子,无处可去,只好在这旧城区赁了间最便宜的破屋栖身……平日里靠给人写写书信、代写状纸,勉强糊口……”他话语断断续续,提及“遭了难”时,眼神有明显的躲闪和痛苦之色。
河间府?京中做过营生?遭难?家道中落?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拼图,似乎在指向某种可能。但信息太少,太过模糊。
李致贤心中疑窦未消,但面上不动声色,取出些许散碎银两,塞到齐松年手中:“齐老丈,这点钱你拿着,抓些药,也好度日。日后若再有人欺辱,可去城西‘墨韵斋’书铺寻我,我姓李,与那掌柜相熟,或可相助一二。”他再次抛出了“墨韵斋”这个联络点,既是提供帮助,也是一种试探和潜在的监控。
齐松年握着银子,老泪纵横,又要下拜,被李致贤拦住。他千恩万谢,抱着他那神秘的包裹,一步一蹒跚地,消失在了巷道深处。
护卫低声道:“大人,可要跟上去?”
李致贤望着老者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摇了摇头:“不必。若他真是‘那个人’,我们跟踪,必被察觉,打草惊蛇。若他不是,跟踪也无意义。你立刻去查两件事:第一,查这个齐松年的底细,河间府人士,曾在北京做过营生,具体是何营生,何时‘遭难’,家道如何中落,越详细越好。第二,查清楚刚才那三个青皮的来历,看他们是真正的市井无赖,还是受人指使,故意演这出戏给我们看。”
“是!”护卫领命,身形一闪,便融入了夜色之中。
李致贤独自站在空寂的巷口,晚风吹拂着他的衣袂。方才那一幕在脑中反复回放。齐松年的面容、他的警惕、他那紧紧护住的“祖传之物”、他含糊其辞的过往……这一切,是纯粹的巧合,还是精心设计的序幕?
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触碰到了一张巨大蛛网的边缘。无论这齐松年是不是“猫鹰标记”本人,他的出现,都绝非偶然。
接下来的两天,李致贤表面上依旧按部就班。对茂儿爷案的“调查”仍在“积极推进”,旧城区的排查搞得声势浩大,雷声大雨点小。他甚至故意在朝会上,向皇帝汇报了一些“进展”,提及了旧城区治安混乱、流氓滋扰百姓的问题,请求京兆尹协同整治,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向了治安层面,完美掩盖了他真实的调查方向。
而在暗中,几条线索在悄无声息地汇聚。
首先,是关于齐松年的调查。通过“墨韵斋”及一些隐秘的民间渠道,初步信息反馈回来。齐松年,河间府人士,约二十年前确在京中活动,并非普通商贾,而是一名技艺精湛的……金石匠人,尤其擅长雕刻、篆刻。曾在内务府下属的某匠作机构挂名,接过一些官家的活计,小有名气。大约在十七八年前,也就是先太子被废黜后不久,他突然离开了匠作机构,据说是“家中突发变故”,具体何事,无人知晓。之后便逐渐潦倒,妻子病故后,更是孤苦无依,沦落至旧城区。
金石匠人!擅长雕刻!
这个信息让李致贤精神大振。这与“猫鹰标记”那精妙而独特的设计,隐隐对上了!一个优秀的匠人,完全有能力设计出那样一个将人面巧妙融入鸟形的复杂标记!
而时间点——“先太子被废后不久”、“家中突发变故”、“离开机构”、“逐渐潦倒”……这一切,太符合一个受太子案牵连而倒霉的、可能知晓某些内情的匠人的命运轨迹!他离开的原因,真的是“家变”,还是……为了避祸?
其次,是关于那三个青皮。护卫查证,那三人确实是旧城区一带游手好闲的痞子,平日放些印子钱,欺压良善,劣迹斑斑。他们与齐松年的债务关系也是真实的,并非临时演戏。这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陷阱”的可能性。但李致贤并未完全排除另一种可能——是否有人利用了这真实的债务纠纷,来促成他与齐松年的“偶遇”?
最后,是陆明那边。在浩繁的档案中,他找到了一份陈旧的、关于内务府匠作机构人员变动的记录副本。在其中一页,他看到了“齐松年”的名字,记录其在某年某月“因丁忧去职”。但陆明细心地在旁边发现了一行几乎被磨损殆尽的、用另一种墨色添加的小字注释:“疑与……案有涉,上命……核查……未果。”
后面的关键信息模糊不清,但“疑与……案有涉”这几个字,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李致贤所有的推测!
齐松年,这个落魄的老匠人,极有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即便他不是“猫鹰标记”本人,也必定与太子旧案有着极深的牵连!他当年突然离开,绝非简单的“丁忧”,很可能是受到了太子案的波及,被迫隐匿!
那么,他紧紧护住的那个“祖传之物”,会是什么?是一件与旧案有关的证物?还是……他赖以生存的雕刻工具?甚至,可能与那枚龙凤玉佩有关?
所有的线索,都如同百川归海,指向了这个名叫齐松年的老人。
李致贤知道,他必须再次接触齐松年,但这一次,不能再是“偶遇”和“施舍”。他需要一个更自然、更不引人怀疑的理由,一个能让齐松年放下警惕、甚至主动开口的理由。
他想到了齐松年赖以糊口的营生——代写书信、状纸。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夜色深沉,齐松年蜷缩在旧城区那间低矮、潮湿、四处漏风的破旧小屋的角落里。唯一的油灯如豆,光线昏暗,勉强照亮他布满皱纹的脸。
他怀中,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破布包裹。外面街巷的喧嚣早已沉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梆声,和屋内老鼠啃噬墙角的窸窣声。
他伸出枯瘦、布满老茧和细微刻痕的手,颤抖着,一层层打开包裹。
里面露出的,并非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奇巧物件,而是一套保养得极好、虽显旧色却寒光闪闪的雕刻工具。凿、刻、钻、刀……各式各样,排列整齐。在工具旁边,还有几块质地各异、未经雕琢的玉石胚料,以及……一小块颜色深暗、似乎经常被摩挲的木牌。
他拿起那块木牌,指尖在上面轻轻抚过。木牌上空空如也,并未刻任何字迹或图案。但他的眼神,却流露出无比复杂的情感,有追忆,有痛苦,有刻骨的恨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白日里那位“李恩公”的面容,在他脑海中浮现。那气度,那眼神,绝非寻常商人或文人。他出手阔绰,询问的方式……都透着一股不寻常。
是巧合吗?
还是……该来的,终于来了?
他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将木牌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其捏碎。然后,他迅速将工具重新包裹好,藏匿在墙角一个松动的砖块后面。
他吹熄了油灯,让自己完全融入黑暗。耳朵,却像最警觉的兔子一样,竖了起来,捕捉着屋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寂静中,他似乎听到,隔着几条街巷之外,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像是瓦片被踩动的细响。
他的身体,瞬间绷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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