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致贤抛出的诱饵,在京城这片深潭中持续发酵,却并未钓起预期中的大鱼。茂儿爷及其党羽的销声匿迹,让市井间的流言渐渐失去了新鲜感,开始衍生出各种光怪陆离的版本,甚至有人开始怀疑,这不过是官府为了掩饰无能而放出的烟幕。
然而,真正的风暴,往往孕育于最深的沉寂。
三日后的子夜,万籁俱寂。京西,靠近漕运码头的一处巨大仓廪区,这里是户部直辖的官仓之一,存储着大量即将转运的漕粮与税银,守备向来森严。高耸的围墙,来回巡视的兵丁,以及暗处设置的警铃绊索,无不显示着此地的紧要。
带队的守备军官姓王,是个靠着家族荫庇混上职位的纨绔子弟,平日里最是懈怠。今夜,他照例躲在自己的小值房里,就着几碟小菜喝得微醺,对外面部下们例行公事般的巡逻脚步声充耳不闻。他心里还惦记着昨日在赌场欠下的几十两银子,盘算着如何从过往商船那里再捞点油水补上。
就在他昏昏欲睡之际,仓区东南角靠近围墙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紧接着是几声短促的兵刃交击和呵斥声!
“有贼!”
“站住!”
“往那边跑了!快追!”
王守备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猛地抓起桌上的腰刀就冲了出去。只见东南角火光晃动,人影幢幢,呼喝声和奔跑声响成一片。
“怎么回事?!”他抓住一个匆匆跑过的兵丁吼道。
“大、大人!好像有人翻墙进来了!弟兄们发现得早,交手了几下,那贼人身手极好,往……往西边库房区跑了!”兵丁气喘吁吁地回道。
西边库房区?那里存放的可是刚刚清点封存、准备押解入库的一批税银!王守备头皮一阵发麻,这要是出了纰漏,他这身官皮就别想再穿了!
“快!所有人都给老子去西区!封锁所有出口!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他声嘶力竭地大喊,自己也提着刀,带着亲兵跌跌撞撞地往西区冲去。
整个仓廪区的守备力量,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入侵”搅动,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所有的兵丁、护卫都朝着西区蜂拥而去。火把的光芒汇聚成一条流动的火龙,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号令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西区,王守备指挥着手下将一个个银库围得水泄不通,逐寸搜索每一个可能藏匿的角落时,一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正利用这完美的声东击西之策,在仓区东北角,那片存放着大量陈年卷宗和次要物资的旧库房区域,悄无声息地行动着。
这道黑影,正是赵茂。他依旧穿着那身利于夜行的深色劲装,猫鹰面具下的眼神冷静如冰。他如同壁虎般紧贴着阴影移动,避开寥寥几个未被调走的固定岗哨,精准地找到了一处看似普通的库房。门锁是军中制式,对他而言形同虚设,只用一根特制的铁丝拨弄几下,便应声而开。
库房内堆满了落满灰尘的木箱和卷宗架,空气中弥漫着纸张霉变和灰尘的味道。赵茂的目标明确,他径直走向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放着几个与其他箱子无异的樟木箱。他撬开其中一个,里面并非卷宗,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账册。
他快速翻阅了几页,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果然在这里。这些账册,记录了近年来漕运官员与京城某些权贵之间,通过虚报损耗、巧立名目等方式,侵吞漕银、中饱私囊的详细证据。其中,就包括了之前李致贤试图调查却因刘主事“告病”而受阻的那部分关键账目!
他并不贪多,只从中挑选了几本最关键、记录最清晰的账册,用油布仔细包好,塞入怀中。随即,他清理掉自己留下的痕迹,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库房,重新锁好门。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而此刻,西区那边依然闹得沸反盈天。王守备带着人将银库内外翻了个底朝天,连老鼠洞都没放过,却连贼人的一根毛都没找到。只有最初在东南角与之交手的几名兵信誓旦旦,声称确实看到一个黑衣蒙面、身形矫健的身影,过了几招后便借助夜色和地形逃脱了。
“废物!一群废物!”王守备气急败坏,一脚踹翻了一个空木箱,“那么个大活人,难道还能飞了不成?!”
他哪里知道,那个“贼人”不过是赵茂手下的一名轻功高手,奉命佯攻,目的就是吸引注意,制造混乱。真正的目标,根本不在西区,也不在那些明晃晃的税银上。
任务完成,赵茂如同暗夜中的精灵,沿着预先勘察好的撤离路线,几个起落便翻出了仓区高墙,融入外面更深沉的夜色之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就在他身影消失后不久,仓区东北角,那间被他光顾过的旧库房门外,一道原本静止的阴影忽然动了一下。一个穿着与守备兵丁截然不同、浑身笼罩在黑色夜行衣中的人影,从屋角的暗处缓缓显出身形。此人身材瘦小,动作无声无息,仿佛一直就站在那里,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走到库房门边,伸出手指,极其轻微地触摸了一下门锁的边缘,又俯身看了看门轴下方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尘土变化。面具之下,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微微眯起。
他并未进入库房,也未发出任何警报,只是默默地将这一切记在心里,随即身形一荡,如同鬼魅般沿着与赵茂截然不同的方向飘然而去,速度之快,远超寻常高手。
次日清晨,官仓“夜闯”事件便已传遍京城。虽然税银分文未少,但贼人能在守备森严的官仓来去自如,甚至戏耍了全部守军,这无疑是对朝廷威严的又一次公然挑衅。更重要的是,伴随着这件事,一个新的、更加具体的流言开始在市井间悄然传播:
“听说了吗?茂儿爷昨夜去了官仓!”
“不是没偷东西吗?”
“嘿,那是不屑于偷那点银子!据说啊,他是去取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账本!官仓里藏着某些大人物贪墨漕银的账本!被茂儿爷给顺走了!”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有人说看到茂儿爷留下的标记了,就在那旧库房外边!还留了句话,说什么‘取汝罪证,以儆效尤’!”
这流言有鼻子有眼,瞬间将之前关于“长辈线索”的讨论压了下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漕运账本”和其可能牵扯的朝堂大员身上。恐慌如同瘟疫,开始在相关的官员圈子里蔓延。
中枢令衙门内,李致贤听着李福打听回来的消息,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案上划动着。
茂儿爷动手了。而且是以一种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式。
他没有被自己的“诱饵”引出,反而利用了自己制造的混乱局面和舆论关注,完成了一次精准的、目标明确的行动。偷走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罪证账本!
这一手“将计就计”,玩得漂亮至极!不仅成功获取了想要的东西,还将了官府一军,更巧妙地将所有人的视线,从对他自身背景的探究,转移到了朝堂的贪腐问题上。
李致贤不得不承认,这位对手的机敏、胆识和谋略,远超他的预期。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盗匪所能为。其背后,定然有着深沉的智慧和周密的策划。那个“老貌”的影子,在他心中愈发清晰。
然而,让他隐隐感到不安的是另一件事。根据王守备事后的详细禀报,最初在东南角与“贼人”交手的兵丁描述,那贼人身形与之前掌握的茂儿爷特征略有出入,而且交手几合便退走,更像是诱敌。而真正的茂儿爷,是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精准找到藏匿账本的旧库房,并且来去自如的?
他对官仓内部的布局,尤其是那处存放次要物资的旧库房如此熟悉,仿佛……早有准备?
是内部有接应?还是……他曾经踩过点,甚至,不止一次?
如果是后者,那意味着茂儿爷对京畿重地的渗透,远比他想象的更深。其志,恐怕也绝非劫富济贫那么简单。
还有,那悄然传播开来的、关于“取走账本”的流言,时机把握得如此之好,内容如此具有针对性,这背后,显然也有一只手在推动。
是茂儿爷自己?还是……另有其人?
李致贤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他与茂儿爷之间的这场无形博弈,因为这次官仓事件,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复杂的阶段。
他放出的诱饵,没有引出猎物,反而让猎物反过来利用,完成了一次漂亮的狩猎。他现在手中,似乎又失去了明确的线索。
那被盗走的账本,如今在谁手中?茂儿爷会如何使用它?而那个在官仓事件中若隐若现、对茂儿爷行动似乎了如指掌的第三方神秘人影,又是谁?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迷雾之中,甚至,比之前更加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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