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荣宴请带来的无形压力,如同京城春日里挥之不去的潮气,浸润着中枢令衙门的每一寸砖石,也沉沉地压在李致贤的肩头。一连数日,他表面上不动声色,按部就班地处理着衙门日常公务,对茂儿爷案的追查,也似乎放缓了步调,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询问进展,再无之前那般雷厉风行的姿态。他甚至亲自去了一趟钱福的茗香阁,当着众人的面,不痛不痒地训诫了钱福几句要加强防范,对那盘剥茶农的契约之事却并未深究,让提心吊胆的钱福暗暗松了口气,也让某些暗中观察的眼睛,略微放松了警惕。
然而,在这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依旧汹涌。李致贤深信,对付张世荣这等权臣,硬碰硬绝非上策,唯有以静制动,外松内紧,方能在这权力的夹缝中,为自己争取到一丝查明真相的空间。
他派往西山秘密监视茶园的心腹,日夜轮班,如同蛰伏的猎豹,耐心记录着每一个进出人员的面孔与行踪;对第二鸿那枚玉佩可能牵连宫闱的猜测,他也通过极为隐秘的渠道,开始小心翼翼地查阅一些尘封的非核心档案,试图找到蛛丝马迹;而给黄惜才的那封简短书信,也已由绝对可靠的亲随送往静水,他期待着那位身处市井、见解独到的老秀才,能带来一些超脱于官场思维的启发。
这一日午后,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似乎酝酿着一场春雨。李致贤正在书房内批阅一份关于京畿漕运的普通公文,门外传来了马庸熟悉的、带着几分谨慎的叩门声。
“大人。”马庸的声音比平日更压低了几分,透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与紧张。
“进。”李致贤放下笔,抬起头。他看到马庸快步走进,反手关紧房门,脸上带着奔波后的风尘,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异常,嘴角甚至难以自抑地微微上扬。
“大人,”马庸走到书案前,甚至顾不上行礼,便急切地低声道,“有消息了!关于茂儿爷的!”
李致贤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平静:“哦?何处来的消息?可靠否?”他示意马庸坐下说。
马庸半个屁股挨着椅子边缘,身体前倾,语速又快又低:“回大人,是卑职一个…一个远房表亲,在京郊茂山脚下跑点小生意,昨日偶然来城里寻卑职喝酒时提起的。”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他说,近几个月,茂山深处那片老林子里,似乎不太平。”
“茂山?”李致贤目光一凝。京郊茂山,山势险峻,林木幽深,向来是猎户和采药人活动的区域,也有些传闻说有山匪藏匿,但多年来并未闹出过大动静。
“正是!”马庸用力点头,“表亲说,有相熟的猎户发现,深山里头一些废弃多年的猎户小屋或山神庙,近来似有人活动的痕迹。有时深夜能看到隐约的火光,还听到过不像寻常野兽的奇怪声响,像是…像是金属敲击,又或是许多人低语商议的声音。”
“猎户没报官?”李致贤追问。
“报了,怎么没报?”马庸一摊手,“可茂山那么大,地方上的巡检司人手有限,进去搜过两次,都是无功而返。加上也没什么确凿的案子发生,后来就不了了之了。猎户们也不敢深入,只在外围活动。”
李致贤沉吟道:“这也不能说明就和茂儿爷有关。或许是流民,或许是别的什么见不得光的人聚集。”
“大人说的是。”马庸接口道,“起初卑职也这么想。但表亲又说了一个细节,让卑职觉得…或许没那么简单。”
“什么细节?”
“大概半个月前,有个猎户在追一头受伤的麂子时,不小心迷路,深入了一片平时没人去的山谷。他在山谷里,捡到了…捡到了这个。”马庸说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约莫指甲盖大小、边缘不甚规则的碎布片。
那布片颜色深黑,质地特殊,触手细腻坚韧,绝非寻常棉麻,倒像是某种昂贵的丝绸或特制的锦缎,而且隐隐透着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奇异气味,似檀非檀,似药非药。
“这是…”李致贤接过布片,仔细端详。
“那猎户不识货,只觉得布料奇怪,就带了出来。我表亲见多识广,一看就觉得这不是普通东西,像是…像是夜行衣的料子!”马庸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光,“大人您想,寻常山匪流民,谁穿得起这等料子的夜行衣?而且这气味…卑职闻着,倒有点像…有点像市面上某些高等熏香或是…金疮药的味道?”
李致贤的心跳微微加速。夜行衣?高等熏香或金疮药?这确实不像普通贼匪的做派。他想起卷宗里对茂儿爷的一些零散描述:身手矫捷,来去如风,所用器具似乎也颇为精良…
“还有吗?”李致贤追问,“除了这布片,还有没有其他发现?比如脚印、遗留的物品、或者…听到什么具体的话?”
马庸摇了摇头:“那猎户当时吓坏了,捡了布片就赶紧循着水声往外跑,没敢多待。他说好像隐约听到山谷深处有说话声,但距离太远,听不真切,只模糊听到几个词,好像有‘货’、‘出手’、‘当心’什么的,也做不得准。”
货?出手?当心?李致贤眉头紧锁。这像是在商议什么事情,可能与销赃有关?茂儿爷盗窃的那些珍宝古玩,需要特殊的渠道出手…
“你表亲可曾提及,那山谷大概在茂山什么方位?”李致贤将布片紧紧攥在手心。
“说了,大概在茂山主峰东北侧,一处叫‘野狼峪’的地方附近。那里地势险要,毒虫猛兽多,平时根本没人去。”马庸答道,随即又补充道,“大人,此事关系重大,卑职已叮嘱表亲和那猎户,万万不可再对外人提起,以免打草惊蛇。”
李致贤赞许地点点头:“你做得很好。此事暂且保密,对外不可泄露分毫。”他沉吟片刻,心中快速权衡。
茂山…野狼峪…神秘的聚集点…昂贵的夜行衣碎片…模糊的对话…
这一切线索,虽然模糊,却像黑暗中透出的一丝微光,首次将一个可能的方向指向了茂儿爷的藏身之处或其团伙的联络点。这远比在偌大的京城里盲目搜寻要来得具体。
然而,这线索的真伪尚需验证。是确有其事,还是有人故意放出的烟雾弹?甚至是张世荣那边察觉到自己暗中调查,设下的陷阱?毕竟,马庸此人,虽已投诚,但其背景复杂,仍需提防。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条不容忽视的线索。他必须派人去核实。
“马师爷,”李致贤沉声道,“你即刻去挑选三五个绝对可靠、身手敏捷、且熟悉山地行动的衙役,要生面孔,不要动用衙门里常露面的人。让他们准备好,明日一早,便装出发,秘密前往茂山野狼峪一带探查。记住,只许远观,不可近察,更不可轻易与人冲突,首要任务是确认那里是否真的有人迹活动,以及是些什么人。一有发现,立刻回报,不得擅动!”
“是!卑职明白!这就去办!”马庸见自己的消息得到重视,精神大振,连忙起身应诺。
“还有,”李致贤叫住他,目光锐利,“此事机密,除你我与行动人员外,不得再有第六人知晓。若走漏风声,唯你是问。”
马庸心中一凛,肃然道:“大人放心!卑职晓得利害!”
看着马庸匆匆离去的背影,李致贤缓缓坐回椅中,摊开手掌,凝视着那块深色的碎布片。那奇异的淡淡气味萦绕在鼻尖,仿佛带着远山深处的潮湿与隐秘。
茂山…如果这里真的是茂儿爷的一个巢穴或据点,那许多事情似乎就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其来去无踪,因其有深山老林作为依托;其消息灵通,或因有遍布市井的眼线,也或因有这样一个相对安全的远程指挥点。
但为何是茂山?仅仅是因为地势险要吗?还是这山名“茂”,与“茂儿爷”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在墙上的京畿区域图前,目光落在京城西北方向那片用淡赭色标注的、代表山地的区域——“茂山”。山峦起伏,沟壑纵横,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成功的可能,与未知的风险,如同天平的两端,在他心中摇摆。派出去的人,能否找到确凿证据?会不会遭遇不测?这会不会是一个针对他的圈套?
然而,查案本就是与风险同行。他不能再犹豫了。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是另一个亲随的声音:“大人,静水县那边有回信送到。”
李致贤精神一振:“拿进来。”
一名亲随低头走进,将一封没有署名、封口普通的信函放在书案上,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李致贤拆开信,里面是黄惜才那熟悉的、略显潦草却筋骨毕露的字迹,内容很短:
“承念,一切安好。菡儿近日颇喜观星,言天枢光黯,摇光却动,童言稚语,聊博一哂。山野之人,偶闻樵夫歌,曰:‘茂林深深非无路,只缘身在此山中。’不知所云。盼安。”
李致贤反复看了两遍,眼中渐渐露出深思之色。
黄菡观星,说“天枢光黯,摇光却动”?天枢、摇光,皆是北斗星名。这或是孩童戏言,但黄惜才特意写来,莫非暗有所指?是指京城中枢(天枢)局势晦暗,而某些边缘或隐秘力量(摇光)却在活动?
而后面那句樵夫歌,“茂林深深非无路,只缘身在此山中”,更是意有所指。“茂林”是否暗指“茂山”?这是在提醒他,线索或许就在看似迷局的深处,需要跳出固定思维去看?
黄惜才虽远在静水,但其智慧,果然非同一般。这封信,无形中给马庸带来的茂山线索,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李致贤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缓缓燃成灰烬。
他再次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外面不知何时已飘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雨丝如织,笼罩着整个京城,也模糊了远方茂山的轮廓。
茂山…野狼峪…
那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是揭开茂儿爷真相的关键,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他派出的探子,将会带回来怎样的消息?
雨声潺潺,敲打着屋檐,也敲打着李致贤无法平静的心绪。悬念,如同这漫天的雨丝,绵绵不绝,笼罩四野。而一场深入险山的秘密探查,已然悄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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