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鸿”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李致贤指尖微微一颤,目光骤然凝固在卷宗扉页那清晰墨字之上。
竟是他!
京城第二鸿,这个名字在帝都可谓无人不晓。并非因其官位显赫——他并无实职官身,而是因其乃御封皇商,家族世代经营珠宝古玩、海外奇珍,与内务府关系极为密切,常年为宫中采办贡品,家资巨万,富可敌国。更因其为人乐善好施,时常捐资修桥铺路、赈济灾民,在民间颇有“第二大善人”的美誉,与不少清流官员、文人墨客也交往甚密。
这样一个身份特殊、背景深厚、且名声极佳的人物,竟然成了“茂儿爷”的目标?而且被盗的还是即将进献宫中的贡品!
李致贤立刻意识到,此案的性质,远比之前那些富商被盗案要严重和复杂得多。这不仅仅是一桩数额巨大的盗窃案,更直接挑衅了皇家的颜面,甚至可能牵扯到宫廷内外的微妙关系。
他压下心中的震动,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卷宗。
案发时间是在半月前,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地点是第二鸿位于京城东南角金鱼坊的私家宅邸——鸿园。此处并非第二鸿存放普通商品的货栈,而是其存放最珍贵藏品、以及准备进献贡品的内库所在,守备按理说应极为森严。
据卷宗记录,当晚鸿园护院如常巡逻,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直至次日清晨,库房管事前往内库提取一批玉器准备打包时,才发现库门大开(但并无暴力破坏痕迹),室内一片狼藉,专门存放此次贡品——一套十二件来自西域的羊脂白玉雕龙凤呈祥佩饰的紫檀木盒不翼而飞。同时失窃的,还有库中另几件价值连城的古玩珍品。
现场留下的,唯有在内库白玉地板上,用一种特殊的、难以擦除的银灰色粉末,绘就的一只栩栩如生、眼神睥睨的猫头鹰标记。
卷宗内附有现场勘查笔录、失物清单(极为详尽,列出了每一件失窃玉佩的形态、尺寸、重量、特征)、护院及仆役的询问记录、以及第二鸿本人报案的陈述。
一切看起来似乎与其他几起“茂儿爷”案件模式相同:目标显贵,价值连城,手法诡异,标记嚣张。
但李致贤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多年的刑狱经验和敏锐的直觉,让他从这看似完美的卷宗记录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疑点一:库门之谜。 卷宗多次强调库门“并无暴力破坏痕迹”,勘查结论是“疑为用极高明手法技术性开启”。鸿园内库的锁具乃是由工部大匠特制,结构复杂,钥匙仅有三把,分别由第二鸿、库房大管事和一位身份特殊的“宫中贵人”保管。三把钥匙皆未有遗失或被仿制迹象。那么,“茂儿爷”是如何在不破坏锁具、不拥有钥匙的情况下,无声无息打开这固若金汤的库门的?除非他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否则几乎不可能办到。
疑点二:守卫反应。 鸿园护院多达四十人,分三班昼夜巡逻,内库外围更是重点区域,巡逻间隙极短。案发当晚,所有护院均声称未听到任何异响,未看到任何可疑人影。一套十二件玉佩加上其他几件古玩,体积重量都不小,贼人是如何在如此严密的巡逻下,悄无声息地运走赃物而不被察觉的?除非守卫们集体失职,或者……集体说了谎?
疑点三:第二鸿的陈述。 李致贤仔细阅读了第二鸿接受问询的记录。这位皇商表现得痛心疾首,言语间充满了对陛下和宫廷的愧疚,以及对贼人的愤慨,并表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追回贡品,言辞恳切,符合其“大善人”的一贯形象。但李致贤却注意到,在问到失窃贡品具体细节及其来源时,第二鸿的回答偶尔会出现极其短暂的、不易察觉的含糊其辞,尤其是在提及那套龙凤玉佩的某些“特殊寓意”和“加持过程”时,总是巧妙地将话题引向贼人的可恶和追回的必要性上,似乎在回避着什么。
疑点四:标记的变化。 李致贤命人将此前几起“茂儿爷”案件现场绘制的标记图样都找了出来,与本次的进行对比。他发现,虽然都是猫头鹰,但此次鸿园现场留下的标记,在细节上似乎更为精致、更为……“得意”?尤其是那双鹰眼,绘得格外传神,仿佛带着一种嘲讽和戏谑,与之前案件中相对模式化的标记略有不同。这是否意味着作案者心态发生了变化?或是本次作案者并非同一人?
疑点五:失窃物品的选择。 为何偏偏是这套龙凤玉佩?固然它价值连城,但内库中价值相当的宝物绝非仅有。选择贡品下手,意味着风险和挑衅程度呈几何级数增加。“茂儿爷”虽然嚣张,但此前目标多为民间巨富,此次直接针对皇商贡品,是单纯的升级挑衅,还是这套玉佩本身有着不为人知的特殊意义,迫使“茂儿爷”不得不兵行险着?
这些疑点,如同隐藏在光滑水面下的暗礁,让李致贤感到此案远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隐隐觉得,第二鸿这个苦主,似乎也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
他放下贡品案的卷宗,又开始快速翻阅之前几起案件的卷宗,试图进行交叉比对,寻找共性和异常。
时间在飞速流逝,值房内的烛火燃尽又添,窗外的天色由明亮转为昏黄,又渐渐被夜幕取代。李致贤埋首于如山卷宗之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惫,全身心沉浸在对无数细节的捕捉、分析和推理之中。
他发现,几乎所有案件都存在一些共同点:目标均为名声不佳的富商(虽然表面光鲜,但卷宗角落里的零星记录暗示他们或有垄断市场、或有勾结官吏、或有放印子钱逼死人命等行径),现场几乎不留痕迹,标记嚣张,赃物仿佛人间蒸发,追查难度极大。
但也有一些细微的差异,除了标记的微小变化外,还包括作案手法的些微调整,对目标信息掌握的精准程度似乎也在不断提升,仿佛这个“茂儿爷”在一次次行动中学习和进化。
直到深夜,值房内只剩下他一人,四周寂静无声。李致贤才终于从卷宗中抬起头,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脸上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却又异常兴奋的神情。
他走到墙边一张巨大的京城地图前,上面已经根据案发时间,被他用朱笔标记出了所有“茂儿爷”案件的发生地点。
目光在地图上逡巡,大脑飞速运转,将时间、地点、目标身份、作案手法、疑点信息……所有线索如同散乱的珠子,在他脑海中试图串联起来。
忽然,他目光一凝,死死盯住了地图上的两个点。
一个是第二鸿的鸿园,位于京城东南金鱼坊。
另一个,则是半年前一起发生在城西永康坊的盗窃案,事主是一名名声狼藉的粮商,据说曾在灾年囤积居奇,导致饿殍遍野。
这两处地点,看似毫无关联,但李致贤却敏锐地注意到,它们之间连线的中点区域,恰好涵盖了……文华书院所在的街区!
这个发现,让他后背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是巧合吗?
黄惜才!文华书院!静水县的猫头鹰标记!第二鸿的被盗!
这些碎片化的线索,再次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碰撞在一起!
难道……“茂儿爷”的行动,并非毫无规律?其选择目标,是否与文华书院那种批判现实、质疑权威的思想氛围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甚至……是否有文华书院的人,在暗中提供信息或指引?
而第二鸿这套龙凤玉佩的被盗,是否也因为其背后隐藏着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违背了“道义”的秘密?
李致贤感到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巨大冰山的一角,水下隐藏的部分,可能远超他的想象。
他立刻回到书案前,提笔想要写下些什么,却又顿住。
这些猜测太过惊世骇俗,毫无实证,绝不能落于纸面,甚至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他沉吟片刻,换了一种方式。他铺开一张新纸,开始以极其客观、冷静的笔触,罗列贡品一案中的所有技术性疑点:
1. 内库锁具技术性开启之可能性研判。
2. 鸿园护院巡逻班次及当晚值守人员详细背景复核。
3. 失窃龙凤玉佩详细来历、工艺特征及特殊寓意深究。
4. 特殊银灰色标记粉末成分分析及来源追查。
5. ……
他写得很详细,仿佛只是一个新官上任、力求细致的官员在复核案卷。但他知道,这些问题每一个都直指案件核心,也暗含着他那些不能明言的猜测。
写完这份清单,窗外已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李致贤毫无睡意。他知道,明天开始,他将以这份清单为抓手,重新启动对“茂儿爷”案,尤其是贡品一案的调查。这个过程,势必会触动很多人的神经,也会让他更清晰地看到,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而静水县那边……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冰冷的夜风吹拂自己发烫的额头。远眺东南方向,目光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
王忠此刻在做什么?黄惜才父子是否安好?野猫岗的山神庙,是否又有新的发现?
那条看似微不足道的支线,此刻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然变得无比沉重。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京城的迷雾,或许真的需要从静水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才能找到吹散它的风。
但眼下,他必须首先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官场,在这桩惊天大案中,站稳脚跟,理清头绪。
就在他准备关窗歇息片刻之时,目光无意间扫过衙门高墙之外,远处街道的黑暗角落。
似乎……有一个模糊的黑影,在对面巷口一闪而过,速度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李致贤的心猛地一凛,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是夜归的路人?还是……监视者?
自己刚刚到任,深夜仍在值房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出去了?并且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他不动声色地缓缓关上半扇窗户,只留下一道缝隙,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那个巷口。
然而,黑暗中再无任何动静,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错觉。
但李致贤知道,在这皇城根下,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错觉。
一股无形的压力,伴随着京城的夜风,悄然渗透进值房。
他感到,自己仿佛已然踏入了一张早已编织好的巨网之中,四周黑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他这位新上任的中枢令。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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