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黄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勉强合上,将清冷的月光与呜咽的夜风挡在门外,却关不住满室的寒酸与窘迫。堂屋之内,油灯那豆大的一点昏黄光晕摇曳不定,勉强照亮着方寸之地,光线边缘模糊地勾勒出家徒四壁的轮廓,阴影在墙角蜷缩、蠕动,仿佛藏着无数难以言说的贫苦。
黄惜才搓着手,脸上堆着十二分的歉意与不安,对李贤讷讷道:“李……李公子,寒舍实在……实在找不出一间像样的客房。这……这间堂屋,晚间便是犬子的卧处。今夜只得委屈公子,在此……在此将就一宿了。这铺盖虽旧,内人白日里确是晒过、拍打过的……”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带着浓重的羞愧。让一位明显身份尊贵的客人睡在儿子平日睡的稻草铺上,这让他这个自诩读过圣贤书的人感到无地自容。
李贤目光扫过屋角那堆勉强称之为“床铺”的物事——不过是厚厚一层干稻草上铺着一块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处补丁的粗布床单,以及一床看起来硬邦邦、颜色晦暗的棉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是干草、尘土、霉味,还有一种隐约的、类似食物存放过久的酸馊气混合在一起,并不好闻。但他面上并未显露丝毫嫌弃,反而温和一笑,拱手道:“黄先生太客气了。出门在外,能有一瓦遮头,一榻安身,已是幸事。何况先生慷慨让出安寝之所,李某感激不尽,何来委屈之说?倒是李某叨扰,令贤郎今夜无处歇息,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不妨事,不妨事!”黄惜才连忙摆手,“小儿年纪小,与我夫妇挤一挤便是。公子是贵客,万没有慢待之理。”话虽如此,他脸上的窘迫却丝毫未减。
又寒暄客气了几句,黄惜才才惴惴不安地告退,吹熄了油灯,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回那间唯一的、用破布帘子隔开的卧房。黑暗中传来几声极轻微的、黄李氏压抑的埋怨和窸窣作响的动静,随后,整个茅屋便彻底陷入了沉寂。
唯余月光,透过屋顶那个不小的破洞,悄无声息地洒落下来,在堂屋地上投下一片凄清的银白。
李贤,又名李致贤,宛如一座雕塑般静立着,仿佛时间都在他身上凝固。待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的侵蚀,他才如探险家般,循着那缕微弱的光芒,小心翼翼地走向那“床铺”。他轻柔地脱下外袍,宛如呵护着一件珍贵的宝物,仔细地叠好,然后轻轻地放在一旁那张看起来还算稳固的小木凳上——那是黄家除了饭桌和那张臭名昭着的三腿椅外,唯一能承载物品的家具了。
他撩开那床硬邦邦的被子,试着躺了下去。
身下的稻草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沙沙”声响,尽管铺得颇厚,仍能清晰感觉到底下地面的坚硬和凹凸不平。几根坚硬的草梗穿透了薄薄的床单,戳在背上,带来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刺痒感。他微微蹙眉,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找到一个相对舒适的躺卧角度。
然而,就在他身体放松下来的刹那,一种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仿佛从身下的稻草深处,从四周的黑暗里,悄然蔓延开来。
紧接着,一阵难以言喻的瘙痒感,如同细密的针尖,开始在他的小腿、胳膊、甚至脖颈处爬行。
跳蚤?还是虱子?
李致贤的身体瞬间绷紧。他自幼生活优渥,即便为官后体察民情,也多是在衙署或驿馆下榻,何曾真正经历过这等境况?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弹坐起来,将这该死的铺盖全部掀开。
但下一刻,他硬生生忍住了。
他想起黄惜才那羞愧不安的眼神,想起黄家一贫如洗的窘迫,想起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孩子们渴望的眼神。这床铺盖,或许已是这户人家能拿出的最好的了。自己若表现出丝毫的厌恶与不适,岂非是在他们本就沉重的贫寒负担上,又添上一份难堪的羞辱?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霉味与酸馊气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沉闷的窒息感。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不再去刻意感受那些细微的蠕动和叮咬,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
他试图去想今日与黄惜才的交谈,去想那惊世骇俗的“神妖论”,去想这破败茅屋与主人不凡谈吐之间的巨大反差。然而,身体的感受却如此固执地抢夺着主导权。
瘙痒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演愈烈。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小生灵,正欢快地将他的身体当作了盛宴的场所。他忍不住轻轻扭动身体,用手指快速而隐蔽地抓挠着痒处。指尖触及皮肤,能感觉到微微凸起的包块。
被子覆盖在身上,沉重而僵硬,散发着一股难以驱散的、类似于陈旧汗液和体味混合的酸臭气,直冲鼻端,令人作呕。他不得不稍稍将被子拉低一些,让脖颈暴露在清冷的空气中,但寒意立刻随之袭来。初春的夜,寒意仍重,尤其是这四处漏风的茅屋。
冷意与瘙痒,如同两股交织的绳索,缠绕着他,折磨着他。
他试图默诵诗书,凝神静气。“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圣贤之言此刻听来却有些苍白无力。身体的极度不适,严重干扰着心神的宁静。
屋顶的破洞像一只冷漠的眼睛,凝视着下方辗转难眠的他。几缕浮云掠过,月光随之明暗变幻。透过那洞,能看见几颗疏星,遥远而冰冷。
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远处似乎传来了几声犬吠,更衬得夜阑人静。茅屋里,隔着布帘,能听到另一侧卧房传来黄惜才压抑的、轻微的咳嗽声,以及黄李氏睡梦中模糊的呓语。还有那个孩子——黄菡,均匀而细弱的呼吸声。
唯有他,在这冰冷的稻草铺上,清醒地承受着这份来自真实民间的、具体而微的煎熬。
他忽然想到自己那位于官驿的上房。柔软的床榻,干净熏香的被褥,温暖的炭火,随时可供使唤的差役……与眼前之境,简直是云泥之别。这种强烈的对比,并非带来优越感,反而生出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刺痛的情绪。这就是他治下子民的日常生活吗?这就是书本上“黎民疾苦”四字最真实的写照吗?
身为静水县令,他自问并非贪墨昏聩之官,也曾减免赋税,处理冤狱。但直至此刻,身卧于这稻草铺,忍受着虫噬鼠啮(他感觉黑暗中似乎也有细微的啃咬声从墙角传来),呼吸着这污浊的空气,他才真正触摸到“贫困”二字那冰冷而刺手的质地。
黄惜才的才学与见识,若非被这极端贫困所困囿,或许早已有一番作为。难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还有那孩子黄菡,那般聪慧机敏,眼神清澈,他的未来,难道也要湮没在这破败潦倒之中,重复父辈的困顿命运?
思绪纷乱,与身体的痒痛寒冷交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模糊,几乎要被疲惫和不适拖入半睡半醒的泥沼时,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并非来自身下或墙角,而是来自那布帘隔断之处!
李致贤的睡意瞬间被惊走大半,全身肌肉下意识地收紧,连那些恼人的瘙痒似乎都暂时消失了。
他屏住呼吸,听觉在黑暗中变得异常敏锐。
那声音极轻,像是光着脚丫小心翼翼踩在泥土地上的声音,又像是有什么小动物在轻轻扒拉什么东西。
是黄家那个孩子?
他想做什么?
李致贤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睁开,只是将眼睑微微掀开一条细缝,借着月光,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布帘底部与地面的缝隙间,隐约可见一个极其矮小的黑影,正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从卧房那边挪出来。动作轻盈得像一只偷食的猫。
果然是黄菡!
只见那小家伙蹑手蹑脚地钻出布帘,先是警惕地蹲在原地,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四下张望了一下——当然,他看不到黑暗中李致贤微睁的眼睛。确认堂屋里似乎没有任何动静后,他才慢慢站起身。
他并未走向李致贤,而是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堂屋中央,那块月光最明亮的地方。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李致贤颇为意外的举动。
他仰起了头,清亮的月光洒在他稚嫩却认真的小脸上。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仰望着屋顶那个破洞,望着洞外那方深邃的夜空和稀疏的星辰,一动不动,仿佛痴了一般。
夜深人静,这孩子不睡觉,偷偷跑出来,就是为了看星星?
李致贤心中讶异,原本的警惕稍稍放松,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好奇。他继续保持着假寐的姿态,暗中观察着这个行为奇特的孩子。
黄菡看了好一会儿星星,忽然低下头,小小的肩膀几不可查地耸动了一下,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模样,竟带着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淡淡的愁绪。
接着,他转过身,目光竟投向了李致贤这边。
李致贤立刻彻底闭上眼,放缓呼吸,装作熟睡。
细微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越来越近。
李致贤能感觉到那孩子停在了他的“床铺”前,似乎在打量他。那目光并无恶意,只有孩童纯粹的好奇,或许还有一丝犹豫。
他想做什么?李致贤的心神不由得再次微微绷紧。这深更半夜,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接近一个身份不明的外来者……
然而,预想中的任何异常都未发生。
片刻后,李致贤感觉到身上那床硬邦邦、酸臭味的被子被一只小手轻轻拉扯了一下,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他的“睡眠”。那小手笨拙地、试图将因为他刚才扯动而滑落一些的被子,往上拉一拉,盖得更严实一点。
做完这个细微的、带着一丝笨拙善意的动作后,那孩子似乎满意了,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李致贤心中蓦地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冲淡了先前那些不适与警惕。这纯善的一刻,比他睡过的任何锦被华褥都更让人觉得温暖。
但就在这时,黄菡的注意力似乎被别的东西吸引了。
他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如同气音的惊呼:“咦?”
李致贤感觉到孩子的目光离开了自己,投向了……投向了被他叠好、放在旁边小木凳上的那件外袍!
更准确地说,是外袍腰间悬着的一块并不起眼的玉佩。那玉佩质地尚可,但雕工简洁,并非价值连城之物,只是他日常佩戴的一件普通饰物。此刻,那玉佩的一角从叠好的衣袍中滑了出来,在清冷的月辉下,泛着一点温润朦胧的微光。
这一点光,似乎牢牢吸引住了黄菡。
李致贤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那玉佩本身并无特殊,但玉佩的背面,阴刻着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标记——那是代表他李致贤出身家族的徽记!寻常人绝不会认得,甚至不会注意到。但这孩子……
他为何独独对这块玉佩露出如此专注好奇的神情?难道他认得?或者……他见过类似的标记?
黄菡的小手迟疑着,慢慢地、慢慢地伸向那枚玉佩,指尖眼看就要触及那温润的玉质……
李致贤的呼吸几乎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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