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庄襄王登基大典的余音尚未在咸阳宫巍峨的殿宇间完全消散,一股新的、更加务实也更加强劲的权力风暴,已然以吕不韦那座煊赫崭新的相府为中心,席卷了整个秦国的朝堂,乃至开始向列国辐射。
如果说咸阳宫是秦国法理上的权力心脏,那么此刻吕不韦的相府,无疑就是驱动这颗心脏搏动、并为其输送养料与指令的大脑与枢纽。昔日或许还带着几分商贾府邸的务实与低调,如今的相府,经过紧急的扩建与修饰,已然成为咸阳城内除王宫外最显赫、也最繁忙的所在。朱漆大门终日敞开,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来自秦国各地、乃至山东六国的士人、说客、官吏的马车,从清晨到日暮,几乎将门前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负责迎候通传的门房,个个挺胸凸肚,眼神里带着与有荣焉的傲气,虽不至于刻意刁难,但那筛选审视的目光,也足以让许多品阶不高的官员感到压力。
吕不韦深谙“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道理,更明白欲成非常之事,必赖非常之人。他拜相封侯后的第一把火,便是以“文信侯”和“相邦”的名义,大开招贤之门,广纳天下奇士。告示贴出,条件优厚,不论出身,唯才是举。一时间,怀揣着各种梦想与野心的士人,如同过江之鲫,从四面八方涌向咸阳,渴望在这位权势熏天的新贵门下,求得晋身之阶。
相府内专门辟出的“招贤馆”,日日人满为患。操着各地口音的士子们高谈阔论,挥斥方遒,或纵论天下大势,或呈上精心撰写的策论,希望能得到相邦的青睐。吕不韦则指派了手下得力的门客负责初步筛选,将那些确有真才实学,或者其观点能为他所用的士人,纳入麾下。
在这股投奔的浪潮中,有一个来自楚国上蔡、名叫李斯的年轻小吏,显得并不起眼。他身材不高,面容普通,穿着半旧的儒生袍服,混在众多口若悬河的士子中间,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观察和倾听。但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明与计算的光芒,却显示出他并非池中之物。他目睹了厕所中肥瘦不同的老鼠境遇的天壤之别,顿悟了“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的道理,毅然辞去那小吏的微职,西行入秦。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怀揣着自己对帝王之术的见解和对天下局势的分析,等待着那个可能一飞冲天的机会。他能否在这人才济济的相府中脱颖而出,尚是未知之数,但吕不韦搭建的这个平台,无疑给了他,以及无数像他这样的人,一个改变命运的舞台。
吕不韦的权势,并不仅限于处理日常政务,批阅那堆积如山的各地奏报(这本身已是极大的权力)。他很快便开始以一种更加亲密、也更具主导性的身份,介入到秦国的核心事务中。他不仅是“相邦”,更开始以“仲父”自居——这个称呼,既暗示了他与秦庄襄王非同寻常的密切关系(如同仅次于父亲的长辈),也无形中将他的地位凌驾于其他所有臣子之上,甚至隐隐有与华阳太后并驾齐驱的意味。
这种“仲父”的权威,首先体现在对太子嬴政的教育安排上。
嬴政被正式立为太子后,其教育问题自然成为国本大事。吏师贾、司马韬等人虽然称职,但在吕不韦看来,他们的格局和思想,或许还不足以完全塑造一位未来的、符合他宏大蓝图的秦王。尤其是那个在沙盘上冷静“牺牲”部队、对儒家仁政提出尖锐质疑的孩子,让吕不韦看到了某种……超越其父的潜质,也让他觉得,必须更早地将符合自己政治理念的思想,系统地灌输给这位储君。
于是,在吕不韦的“建议”下,太子太傅、太子少傅等辅佐官员的任命,自然需经过他的首肯。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东宫讲学的班子,引入了更多倾向于法家、杂家,并能深刻理解他吕不韦施政理念的学者。他甚至亲自过问太子的阅读书目,那些来自韩国的、带着“危险”又极具诱惑力的思想,是否应该、以及如何在合适的时机,以更系统的方式呈现在太子面前,都在他的权衡之中。他要确保太子嬴政这块璞玉,是按照他吕不韦设计的图样来雕琢的。
不仅如此,吕不韦的触角,也开始谨慎地向宫闱之内延伸。他通过安插得力的内侍、笼络有影响力的宫女,对后宫的人员调动、用度开支、乃至某些妃嫔之间的关系,都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关注和影响力。这并非为了干涉秦庄襄王的私生活,而是为了确保后宫不会出现可能威胁到太子地位、或者不利于他吕不韦执政的势力。赵姬王后的地位需要巩固,任何可能诞下其他公子并对太子构成挑战的苗头,都需要被提前察觉并化解于无形。他将整个秦国,都视为自己此生最大的一笔“生意”,而宫闱的稳定,是这笔生意能够顺利运营的重要内部环境。
然而,吕不韦这架权力战车的前进之路,并非一片坦途。最大的阻力,并非来自那些攀附而来的士人,而是秦国本土根深蒂固的军功旧贵族集团。
以老将蒙骜为代表的这批人,是秦国赖以立国、东征西讨的脊梁。他们世代为将,凭借斩首军功获得爵位封赏,性格大多耿直剽悍,信奉的是刀剑和实力,对于朝堂上的权谋纵横,往往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鄙夷和警惕。
蒙骜,这位鬓发已斑白却依旧精神矍铄的老将军,对吕不韦的态度就颇为微妙。在朝会上,他遵循臣子之礼,对相邦的政令,只要不涉及军事指挥和军队利益,他通常不会公开反对。他承认吕不韦在筹措粮草、打理后勤、以及通过外交手段为军事行动创造有利条件方面,确实展现出了非凡的才能(这比许多空谈的儒生强多了)。但是,在他那双看惯了沙场血火的深邃眼眸深处,始终保留着一丝对这位以商人身份一步登天、如今总揽朝政的“客卿”的疑虑和距离感。
在他看来,秦国的强大,是无数秦军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打出来的,是建立在首功爵位制这根铁柱之上的。吕不韦这套招揽门客、玩弄权术、甚至干预宫闱的做法,总让他觉得有些……“不秦”。他担心长此以往,秦国会失去那股质朴刚健、勇于公战怯于私斗的“虎狼之气”,被这些来自东方的、精于算计的“客卿”带偏了方向。
吕不韦何等精明,他自然能感受到蒙骜等军功老臣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但他并未选择硬碰硬,而是采取了更为高明的手段——**利益捆绑与目标驱动**。
他深知,对于蒙骜这样的军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战功和开疆拓土更能打动他们。于是,在朝议军事时,吕不韦往往旗帜鲜明地支持对外用兵,尤其是继续对羸弱的韩、魏、赵三晋之地保持高压态势。他利用自己掌控的国家资源,为蒙骜的军事行动提供充足的粮秣、精良的器械和源源不断的兵员补充。
一次朝会后,吕不韦特意在殿外“偶遇”了蒙骜。
“蒙老将军,”吕不韦笑容可掬,态度谦和,“近日探马来报,魏国似乎又在边境有所异动,其新城守将颇为不安分。我意已禀明大王,来年开春,或可请老将军再度挂帅,予其雷霆一击,一则扬我国威,二则……亦可为将士们再添军功。所需一应粮草辎重,不韦必当全力筹措,绝不使前线将士有后顾之忧。”
蒙骜闻言,古铜色的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微微亮了一下。他拱了拱手,声音洪亮:“相邦有心了。为国征战,乃骜之本分。若大王有令,骜必当效死力!”
简单的对话,没有过多的寒暄,却完成了一次心照不宣的交易。吕不韦支持蒙骜获取军功,蒙骜则在政治上保持至少表面上的合作。吕不韦巧妙地利用秦国固有的扩张性国策和军功集团对功业的渴望,将这股可能成为阻力的强大力量,转化为了自己施政的助力,至少是保持了中立。
他将秦国视为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自己则是那个最高明的掌舵人。朝堂上的各方势力,无论是投靠的门客,还是若即若离的军功贵族,甚至是后宫的王后太后,都是他需要平衡和利用的“资源”。他精心布局,落子无悔,既要确保当前权力的稳固,更要为那个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奇货”——太子嬴政的未来,铺平道路。
相府的书房内,灯火常常彻夜不熄。吕不韦站在巨大的列国地图前,目光深邃。门外是喧嚣的权力场,门内是他运筹帷幄的棋盘。他知道,自己已经登上了权力的巅峰,但巅峰之上的风景,并非只有荣耀,更有无处不在的寒风与窥视。那些被他压制、被他平衡的势力,真的会一直安分下去吗?华阳太后对权力旁落的不甘,军功旧臣根深蒂固的疑虑,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嫉妒太子之位的宗室目光……这一切,都如同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礁,随时可能在他这艘权力巨舰航行时,露出狰狞的面目。
但他的棋盘已然铺开,棋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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