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垣酒肆那浑浊的“邯郸春”仿佛还在喉间回甘,但吕不韦的思绪早已飞出了这方寸之地,在一条名为“机遇”的险峻道路上疾驰。他谢过掌柜,那多给的赏钱不仅酬谢了酒食,更酬谢了那条足以撬动未来的珍贵信息。
主仆二人离开酒肆,重新汇入市廛的人流。吕不韦的脚步不再像之前那般闲适从容,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指向性,步伐快而稳,仿佛一头嗅到了猎物气味的猎犬。吕槐紧随其后,他能感受到主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熟悉的、即将进行重大决策前的凝练气息,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
“槐伯,”吕不韦边走边低声道,目光锐利地扫过街道两旁,似乎在记忆道路,又似乎在观察环境,“方才掌柜所言,你如何看?”
吕槐略一沉吟,谨慎回答:“老奴以为,那公子异人处境确堪怜,然……风险莫测,如涉渊冰。投资于此,恐非明智。”他顿了顿,补充道,“其价值,飘渺如云。”
“飘渺如云?”吕不韦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槐伯,你只见其表。价值,往往藏在最深的尘埃之下。世人皆见其危,不见其机;皆见其辱,不见其韧。我等商人,要在他人未见之时,发现价值;在他人不敢之时,投入资本。走吧,先去亲眼看看这件‘货物’的成色,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他没有直接向达官贵人聚居的区域闯去,那样太过显眼。而是依照记忆中掌柜的大致描述,以及自己对邯郸城格局的了解,选择了一条相对僻静、可能通往质子馆舍方向的街巷。他需要一个偶然的、不引人注目的机会,去进行这场至关重要的“初步评估”。
他们拐进了一条名为“榆林巷”的街道。与主街的喧嚣相比,这里确实冷清了许多。路面不再平整,偶有坑洼积水,两侧的土墙也显得斑驳破败,墙头探出几株营养不良的榆树枝桠,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稀疏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垃圾腐败的气息。这里居住的,多半是些城市贫民或地位低下的胥吏。
就在吕不韦一边行走,一边暗自评估这条巷子的地理位置与质子馆舍可能的关系时,一阵不和谐的喧闹声从前方的巷口传来。
是几个孩童尖利的、带着恶意的嬉笑声,夹杂着含糊不清却韵律熟悉的歌谣。
吕不韦脚步微微一滞,抬手示意吕槐放缓速度。主仆二人隐在一株老榆树投下的稍浓阴影里,向前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一处略显歪斜的里坊门洞外,四五个约莫七八岁到十来岁的赵国顽童,正围着一个穿着深色深衣的年轻男子。那些孩子衣衫褴褛,脸上带着肆无忌惮的、属于孩童特有的残忍笑容,手里抓着从地上捡起的小石子和土块,一边嘻嘻哈哈地朝着那男子扔去,一边扯着嗓子唱道:
“秦人狼,秦人恶,长平坑杀我赵卒!”
“质子痴,质子呆,缩头缩尾像乌龟!没人疼,没人爱,不如早点回老家(指阴曹地府)!”
歌谣粗鄙不堪,却精准地反映了赵国底层民众对秦国的普遍仇恨,以及对这个具体“秦人”的轻蔑。
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男子……
吕不韦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他。
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身形消瘦得有些过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面色是一种长期缺乏营养和阳光的不健康苍白,颧骨微凸,嘴唇缺乏血色。他穿着一件明显是旧式的秦国玄色深衣,布料虽然依稀能看出原本的细密质地,但如今已洗得发白,边角处甚至有些磨损起毛,肘部还有一个不显眼的补丁。
然而,与这身落魄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件深衣的裁剪依然保持着秦国王室服饰特有的严谨规制,领口、袖缘的纹饰虽然黯淡,却仍能辨出是某种简化了的王室蟠螭纹样。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也是他此刻屈辱处境的根源。
面对孩童们的围攻,他没有愤怒地呵斥,也没有狼狈地抱头鼠窜。他只是微微侧着身子,用宽大的袖袍稍作遮挡,避免石子打到头脸。他的头低垂着,看不清全貌,只能看到紧抿的、缺乏血色的嘴唇,和那微微颤抖的、瘦削的下颌轮廓。他的整个姿态,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隐忍,一种近乎麻木的、对不公命运的默默承受。
但吕不韦看得更仔细。
他看到,那男子虽然侧身躲避,但脊背却下意识地挺得笔直,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属于王室贵胄的仪态训练,即便在如此狼狈的时刻,也未完全丢弃。
他看到,那紧抿的嘴唇线条,并非完全是恐惧,更包含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屈辱和不甘。
最重要的是,当一颗稍大的石子砸中他的肩头,让他身体微微一颤时,他猛地抬了一下头,试图看清袭击者——就在那一瞬间,吕不韦捕捉到了他的眼神!
那眼神,并非彻底的死寂或懦弱。
那双眸子是深褐色的,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大。此刻,那里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屈辱、痛苦,以及一丝几乎被磨灭殆尽的骄傲。但在这片情绪的废墟之下,吕不韦锐利地察觉到,还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光——那是对这种境遇的不甘,是某种尚未被完全摧毁的、内在的韧性!
他没有彻底崩溃。他没有像真正的行尸走肉那样完全麻木。他在忍,他在熬,他在用一种近乎卑微的方式,守护着内心最后一点可能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火种。
“主人,”吕槐在一旁低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不忍和确认,“看其服饰形制,还有这年纪、这处境……想必这便是那位落魄质子,公子异人了。真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
吕槐的话语里带着同情,但更多的是对投资风险的担忧。在他看来,这幅景象恰恰印证了之前的判断——此“货”风险极高,价值几近于无。
然而,吕不韦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他没有回应吕槐的感叹。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前方那个“目标”的评估中。他的目光,不再是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鉴赏一件蒙尘的古玉,评估一匹蛰伏的瘦马,计算一笔风险与收益都达到极致的期货。
他看到了那身旧衣所代表的“资质”——纯正的嬴姓王室血脉,安国君之子的身份。这是不可复制的、独一无二的“标的物”。
他看到了那份隐忍。在这敌国他乡,无依无靠,隐忍不是懦弱,而是生存的唯一智慧。一个冲动易怒的质子,活不到今天。
他看到了那残存的仪态。这说明他受过良好的王室教育,拥有被重新“包装”、登上大雅之堂的基础。
他更看到了那眼神深处尚未完全熄灭的微光!那意味着,他并非朽木,他内心还有渴望,还有可以被点燃、被驱动的内在动力!一个彻底绝望的人,是没有投资价值的。
风险?当然有!但正是这巨大的风险,筛掉了所有潜在的竞争者,使得这件“奇货”目前处于一个无人问津、价值被严重低估的“底部”!
所有的信息,所有的观察,所有的算计,在吕不韦的脑海中如同无数条溪流,最终汇集成一片汹涌的、名为“机遇”的海洋。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度兴奋带来的战栗。
他仿佛已经看到,眼前这个被顽童欺辱的落魄公子,与遥远西方那个强大秦国的王座之间,存在着一条常人无法想象、但他吕不韦或许可以铺设的道路!
就在吕槐以为主人会像在酒肆里一样,只是冷眼旁观,然后将此事当作一场闹剧抛之脑后时,吕不韦却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里,闪烁着如同发现了一座露天金矿般的、几乎无法抑制的极度兴奋的光芒。
他抬起手,不是示意离开,而是轻轻摆了摆,打断了吕槐可能继续发出的任何带有消极意味的评论。
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在公子异人身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斩钉截铁,如同在契约上烙下最终的印鉴:
“此真奇货可居也!”
这句话,不再是市廛中那句带着感慨和野心的泛泛之谈,而是一个经过初步验证后,做出的重大投资决策!是赌上他吕不韦身家性命和未来前途的、不容置疑的宣言!
吕槐浑身一震,愕然看向主人。他看到了吕不韦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混合了狂喜、贪婪、冷静和决绝的复杂光芒。他知道,主人这次,是认真的了。而且,决心已下!
就在这时,那几个顽童似乎觉得无趣了,或者怕引来大人干涉,又朝着异人扔了最后一把土块,哄笑着作鸟兽散,跑进了旁边的巷弄里消失不见。
巷口只剩下公子异人一人。
他缓缓放下用来遮挡的衣袖,身上沾满了尘土,肩头那块被石子击中的地方,布料颜色更深了些。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默默地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磨损的鞋尖和地上的尘土,背影在斜阳下拉得细长,充满了无边的落寞与孤寂。
他伸出手,极其缓慢、甚至带着一丝颤抖地,轻轻拍打着深衣上的尘土,试图恢复那早已不复存在的、属于秦国公子的体面。这个细微的动作,充满了心酸,却也再次印证了他内心深处那份不肯完全泯灭的尊严感。
吕不韦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神更加明亮。他没有立刻上前。
他在等待。
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一个不会显得过于刻意、不会引起对方过度警惕的时机。贸然上前,以施恩者的姿态出现,或许能解一时之围,但未必能赢得真正的信任,甚至可能刺痛对方那敏感而脆弱的自尊。
他需要让异人从刚才的屈辱中稍稍平复,需要找一个更自然、更“偶然”的接触方式。
“槐伯,”吕不韦低声吩咐,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个孤独的身影,“记住这个地方,记住这个人的样貌。从今日起,他,便是我们未来所有谋划的核心。”
“是,主人。”吕槐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应道。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命运,或许真的要和这个看似毫无希望的落魄质子,紧紧捆绑在一起了。
吕不韦的脑海中,已经开始飞速勾勒接下来的步骤。如何接近?如何建立信任?如何展示自己的价值而不显得咄咄逼人?如何点燃对方内心的那点星火,并将其引导向自己设定的宏伟蓝图?
他看着异人终于整理好衣衫(尽管依旧狼狈),带着那挥之不去的落寞与隐忍,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朝着巷子深处那座据说破败的馆舍走去。
那扇即将被叩响的、象征着屈辱与困境的馆舍柴扉,在吕不韦眼中,却仿佛是一道通往无限可能的大门。
而他,已经握住了开门的钥匙。
“走吧,槐伯,”吕不韦最后看了一眼异人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运筹帷幄的弧度,“我们回去,好好筹划一下。这第一步,该如何迈出,才能既不惊了这‘奇货’,又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为我们所‘居’。”
他用了“我们”,但吕槐明白,这宏大的、风险与机遇并存的棋局,执棋者,唯有吕不韦一人。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在巷口拉长,与方才公子异人那孤独的背影交错而过。一场足以影响天下格局的投资,就在这邯郸城一条不起眼的陋巷之中,悄然拉开了序幕。而那声石破天惊的“奇货可居”,则如同投入历史长河的一颗巨石,其激起的涟漪,将远远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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