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都是反的!醒了就好!”
周炽立刻递上温水,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像以前一样灿烂,却掩不住眼底的血丝。
陈知行合上资料走过来,将那份草稿纸递还给她,语气平稳如常:
“你睡着的的时候,手不太安分。有些思路,等精神好了再整理不迟。”
李泽川头也不抬,手指灵活地解着九连环,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醒了就赶紧喝汤,凉了腥气。”
苏想接过水杯,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其实他们三个很少集体出现在疗养院里,更多的时候是轮着来的。
陈知行总是下午来,带着整理好的、非密级的前沿学术资料,一陪就陪到深夜也不见他回去。
他不会说太多安慰的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她不远处的另一张沙发上,处理他自己的工作。
他的存在像一座沉稳的山,无声地告诉她:我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有时,苏想会从漫长的放空中回过神,下意识地看向他。
他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视线,抬起眼,隔着金丝眼镜给她一个极淡、却无比稳定的眼神。
有一次,苏想夜里噩梦惊醒,心悸得厉害,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瑟瑟发抖。
值夜班的护士还没过来,黑暗中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走廊的光线泻入一线。
陈知行并没有进来,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门外,隔着那一道缝隙,陪伴着她,直到她的呼吸逐渐平稳,才悄无声息地关上门离开。
苏想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晚还在疗养院,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精准地知道她醒了的。
她只记得,在那一刻,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似乎因为门外那个沉默的身影,而被驱散了一角。
她不知道,陈知行在门外走廊的长椅上,坐了整整一夜,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镜片后的眼底,是翻涌的心疼与冰冷的怒意。
他面前的笔记本上,除了学术摘要,还有几行被他反复划掉又写上的、与分析报告格格不入的字迹:
【应激源识别……安全感重建……】
最后,所有的理性分析都化为笔尖重重一顿留下的一团墨迹,仿佛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情感烙印。
周炽真的很爱说话!
他会夸张地讲述基地里发生的趣事,带来时下年轻人中间流行的小玩意儿,或者不由分说地推着轮椅带她去院子里晒太阳。
“苏想,你看那云,像不像我们以前在北大计算过的那朵积雨云?”
他会指着天空,试图用他们共同熟悉的领域唤起她的兴趣。
苏想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扯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但周炽不在乎,他依旧热情洋溢,用他的方式,笨拙而又执着地,想把她从那个封闭的世界里拉出来。
有一次,他带来一个精致的八音盒,拧紧发条,里面传出轻柔的《献给爱丽丝》。
“听听,这玩意儿结构挺有意思的,回头我拆了研究研究怎么做的。”
他试图用拆解来吸引她。
音乐声中,苏想怔怔地看着八音盒上旋转的小芭蕾舞者,眼神恍惚。
周炽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他看着她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侧影,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闷得发疼。
他猛地别开脸,快速眨了眨眼,逼回那股不受控制冲上眼眶的酸涩,再转回头时,又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
“怎么样?好听吧?下回我给你找个能放《黄河大合唱》的!”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却无意识地攥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也不知道李泽川他最近在忙一些什么,他总是形色匆匆,带着一身外面的风尘,有时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烟草味——他最近烟瘾似乎变重了。
他从不刻意安慰,“哟,我们的大科学家今天气色好点了。”
他的话听起来不中听,却奇异地让苏想感受到一种【正常】。
仿佛她只是生了一场病,很快就会回去,回到她熟悉的战场,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会顺手帮她调整一下靠垫的高度,检查一下窗户的插销是否牢固,
或者“顺手”把她看不进去的书换成最新的、带有趣插图的科普杂志。
一天晚上,李泽川带来一盒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放在她手里:
“路过,闻着香,堵车心烦,顺手买的。”
他语气随意,眼神却在她接过栗子时,飞快地扫过她的手指,确认它们没有颤抖得太厉害。
苏想小口地吃着温热的、甜糯的栗子,胃里暖和了一点,一直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一丝。
她低着头,轻声说:“谢谢。”
李泽川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月光勾勒出他略显凌厉的侧脸线条,和他微微蹙起的眉头。
他放在窗台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木质窗框,节奏有些乱。
他脑海里盘旋的不是温情,而是几条刚刚收到的、关于海外某些账户和人员异常变动的模糊信息。
有些账,总要有人去算。
父母的缺席,在意料之中。
母亲王淑芬托姐姐苏念转达了几句“好好休息,听医生的话”,父亲苏建国则干脆没有消息。
苏想并不意外,也谈不上多失望。
童年的渴望早已在岁月的磨砺中变得淡然。
此刻,没有那份带着压力和偏见的“关心”,对她而言,或许更是一种解脱。
在三个男人风格迥异却同样小心翼翼的陪伴下,苏想的情况似乎在一点点好转。
她开始能吃得下一点东西,夜里惊醒的次数略有减少。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里的崩塌远未停止。
她害怕独处,害怕黑暗,害怕任何突然的声响。
记忆力时而清晰得可怕,能回忆起【普罗米修斯】里某个仪器的具体参数;
时而又一片模糊,想不起早餐吃了什么。
注意力很难长时间集中,看一会儿资料就会头痛欲裂。
最让她恐惧的是情绪的失控。
有时毫无缘由地就想流泪,有时又会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空虚和恐慌攫住,感觉自己正不断坠入深渊。
她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在北大挣扎求生、在海外叱咤风云的“苏想”正在碎裂,
而碎片之下露出的,是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害怕的脆弱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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