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
最后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院子里突兀地回响,侯建设关掉了车床的电机,整个世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声音和色彩。
那条流光溢彩的金属缎带,像一条刚刚死去的美丽毒蛇,静静地躺在铁盘里,余温尚存。
夕阳的余晖,给院子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却唯独照不进人心。刚刚从赵富贵口中吐出的那个消息,像一块冰,瞬间冻结了空气。
“李建国……的小舅子?”
张师傅刚刚还因技术突破而熠熠生辉的眼睛,像是被狂风吹灭的烛火,瞬间黯淡了下去。他擦着油污的手僵在半空,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侯建设沉默地靠在车床上,拿起一根烟,点了半天没点着,干脆烦躁地扔在地上。
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在滨海市,得罪了李建国,就等于在所有通往阳光的大门上,都看到了一把无形的、生锈的巨锁。
院子里,刚刚还因钢铁轰鸣而沸腾的希望,瞬间降到了冰点。
赵富贵看着林旬,嘴唇哆嗦着,眼里好不容易燃起的火苗,被这盆夹着冰碴的冷水浇得只剩一缕绝望的青烟。
“小旬,我们……我们是不是……一开始就输了?”
林旬没有回答。
他拿起那张被赵富贵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模糊的纸条,看着上面“注册资金伍万元整”和“会计事务所验资报告”的字样,眼神平静得可怕。
他走到那根已经被车去了一半的钢棒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上面光滑冰冷的表面。
那一道道由车刀留下的、代表着人类智慧征服顽固材料的精细纹路,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侯师傅,”他忽然开口,“这根螺杆,我们还需要多久能完工?”
侯建设愣了一下,从绝望中被拉回现实。他估算了一下:“粗车明天能完,后面的精车、开螺纹、磨削……不眠不休,最快,也得一个礼拜。”
“好。”林旬点点头,又转向张师傅,“师傅,减速箱和机身的焊接组装,您有把握吗?”
“有!”张师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斩钉截铁,“只要图纸出来,给我三天,我给你焊得像从一块钢里长出来一样!”
“那好。”林旬转过身,面对着三人。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沮丧,反而带着一股能穿透阴霾的强大镇定。
“机器,我们接着造,一天都不能停。”
“可是……公司注册不了,我们造出来有什么用?”赵富贵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我们连个名分都没有,就是个黑作坊!到时候东西造出来,谁敢认?谁敢用?”
“叔,你错了。”林旬摇摇头,目光如炬,“李建国想用一张纸卡死我们,以为这样我们就会像斗败的公鸡一样认输,但他算错了一件事。”
林旬的目光扫过那台脱胎换骨的c630,扫过那根价值连城的渗氮钢,最后落在张师傅和侯建设那两双布满老茧、却能创造奇迹的手上。
“他不知道,我们真正的‘公司’,不是工商所那张纸,而是这个院子,是这台即将诞生的机器,是我们的手艺,和这张图纸!”
他从帆布包里,抽出那张画满了精密线条的挤出机总装图,像是擎起一面战旗。
“他有权,我们有技术!他的权是死的,我们的技术是活的!只要机器能转起来,能吐出合格的塑料板,我们拿着产品,拿着跟化纤厂的供货合同,我们就是滨海市唯一能点石成金、处理软土地基的公司!”
“到那个时候,”林旬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绝对的自信。
“不是我们求着他盖章,而是他要掂量掂量,为了给李建国一个人情,得罪高建社,得罪即将到来的码头扩建工程,到底值不值!”
“他现在不批,是因为我们手里是空气。等我们手里握着王炸,他那扇门,不想开也得开!”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众人被绝望冻结的心上。
是啊,他们纠结于一纸文书,却忘了自己手中正在锻造的,是足以改写行业规则的利器!
“可是……那五万块钱的验资报告……”赵富贵还是绕不过这个最现实的坎。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林旬把图纸重新卷好,“你们的任务,就是把这台机器,给我造出来,用最快的速度,用最高的标准!”
他看了一眼天色,对赵富贵说:“叔,你今天也累了,先回去休息。明天,你再去一趟工商所。”
“还去?”
“去。”林旬的眼神深邃如海,“但不是去求他,是去告诉他,我们的‘蓝图公司’,三个月后,会准时开业。让他把章,提前备好。”
……
第二天,林旬没有去红星厂。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白衬衫和一条洗得发白的卡其布裤子,这是他唯一一套能穿出门的“体面”衣服。
他坐上了去市中心的公交车。九十年代的滨海市,作为首批沿海开放城市之一,像一个被劈开的巨大蜂巢。
一边是老旧的国营厂区和筒子楼,灰败而沉闷;另一边,则是拔地而起的商品楼和挂着花花绿绿招牌的店铺,喧嚣而生猛。
空气中,弥漫着钢铁和尘土的味道,也混杂着机遇与浮躁的气息。
林旬的目标,是位于市中心解放路的一家刚刚开业的“滨海国际信托投资咨询公司”。
这个年代,“信托”、“投资”、“咨询”这些词,对大多数人来说还云里雾里。
但在林旬眼里,这些挂着洋气招牌的公司,往往是“倒爷”和“掮客”们升级换代后的新马甲,专门在规则的缝隙里做文章。
他要找的,就是能提供“垫资验资”服务的灰色渠道。
咨询公司的办公室在一栋涉外酒店的二楼,铺着能陷进脚踝的红地毯,空气里飘着高级香水的味道,与外面尘土飞扬的街道格格不入。
一个穿着时髦套裙,画着浓妆的女接待,看到林旬这一身朴素到近乎寒酸的打扮,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
“我找你们经理,谈笔生意。”林旬平静地说。
“有预约吗?”
“没有。”
“那不好意思,我们经理很忙。”女接待的语气冷了下来,准备下逐客令。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林旬身后传来,清冷,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林先生?”
林旬转过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漏跳了一拍。
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穿着一身得体米白色西装套裙的年轻女人。
她留着一头利落的齐肩短发,五官精致,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
清澈,冷静,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一种能洞悉一切的锐利。
苏晚晴。
她比昨天在高建社办公室里惊鸿一瞥时,更加真实,也更加……遥远。
她就像一个来自未来的闯入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专业与自信,仿佛一层无形的气场,将周围的喧嚣与浮躁隔绝在外。
“苏……小姐?”林旬迅速压下内心的波澜,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看来高厂长跟你提过我。”苏晚晴的嘴角勾起一抹礼貌而疏离的弧度,“我倒是没想到,昨天还在化纤厂车间里满身油污的技术天才,今天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目光,在林旬那身浆洗得干净却依旧无法掩盖陈旧的衣服上停留了一秒,仿佛在评估一件资产。
“林先生,你似乎遇到了麻烦。”她说的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林旬的心沉了下来。他知道,在这个女人面前,任何伪装都是徒劳的。
“一点小麻烦。”
“五万块钱的注册资金,对于一个能用废铁解决百万级技术难题的人来说,确实只是‘小麻烦’。”苏晚
晴的语气平淡,却让林旬瞬间绷紧了神经。
她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不用这么惊讶,”苏晚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昨天下午,我在高厂长的办公室里,听完了你们谈判的全过程。包括你那个天才的‘电晕放电’方案,和你那个更有趣的‘废料换技术’的合同。”
她顿了顿,清澈的目光变成了两把锋利的手术刀,直视着林旬的眼睛。
“我对你的技术很感兴趣。但现在,我更好奇的是,你的商业模式。”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点了点那块金光闪闪的“国际信托投资”的招牌。
“你来这里,是想找人‘垫资’,用一种不合规的方式,解决验资报告的问题,对吗?”
林旬沉默了。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没穿衣服的人,站在了x光机下。
“一个很聪明的‘土办法’,但也是一个治标不治本,且风险极高的方法。”苏晚晴的语气,像一个冷静的医生在分析病情。
“林先生,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那个‘蓝图公司’,准备用什么来盈利?靠你那门处理烂泥地的独门技术吗?”
“是。”
“好。那么,这项技术的投入产出比是多少?单个项目的利润率预估?完成一个典型项目的周期多长?成本结构是怎样的?其中,固定成本和可变成本各占多少?”
“你有没有做过市场调研?滨海市,乃至整个南江省,符合你技术应用场景的‘烂泥地’潜在市场规模有多大?”
“你的目标客户画像是谁?是像你亲戚那样的个体户,还是李建国那样的一建公司?或者是政府的基建项目?”
一连串专业到令人窒息的问题,像密集的子弹,精准地射向林旬。
这些问题,林旬当然想过,但他的思考,更多是基于一个顶尖工程师的宏观预判和经验直觉。
而在苏晚晴口中,每一个问题都要求着冰冷、精确的数据和严密的商业逻辑。
他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份超越时代三十年的工程蓝图,在这个女人的商业逻辑解剖下,显得……粗糙而脆弱。
“看来,你还没有一份完整的商业计划书。”苏晚晴下了结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她从随身携带的精致皮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林旬。
名片是纯英文的,质感厚实,只印着她的名字、一个陌生的公司和一串香港的电话号码。
“林先生,我是一个投资人。我不投资技术,我只投资于‘能将技术转化为稳定、可预期现金流的商业模式’。”
她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刀。
“你现在遇到的,不是五万块钱的资金问题,而是一个商业模式从0到1的根本性问题。”
她看着林旬,第一次,嘴角那疏离的笑容,化为了一丝真正的,带着审视与挑战意味的弧度。
“明天下午三点,酒店咖啡厅。给我一份你的商业计划书,如果它能说服我,”她顿了顿,清冷的声音,在林旬耳边,如同惊雷。
“别说五万,五十万的启动资金,我可以作为天使投资人,注入你的‘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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