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角楼在黑沉沉的雨幕中，如同一头蹲伏的巨兽，轮廓模糊。戌时三刻的换防刚过，城头上人影晃动，火把在风雨中明灭不定，守卫的注意力显然被这恶劣天气和交接程序所分散。江疏影如同壁虎般紧贴在角楼下方一处向内凹陷的排水槽阴影里，冰冷的雨水顺着石壁流淌，浸透了她单薄的兵服，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腿上的伤口被雨水一泡，边缘泛白，灼痛感一阵阵袭来，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她在等。等一个不确定是否存在的机会，等一个贪婪怯懦的蒙古副将阿里罕，是否会履行那用未知代价换来的承诺。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就在她几乎以为希望破灭，准备另寻他路时，角楼侧面一扇不起眼的、用于运送守城器械的小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吱呀”声，悄然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穿着低级军官服饰、缩着脑袋的身影探了出来，警惕地左右张望。借着城头火把摇曳的光，江疏影看清了那人的脸——约莫四十岁年纪，面色黄瘦，眼神游移不定，嘴角下撇，带着一股刻薄与惶恐交织的神色。
阿里罕！与老狱卒描述的特征一般无二！
那人也看到了阴影中的江疏影，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快速而隐蔽地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江疏影没有立刻行动，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几乎麻木的身体，压低声音，用事先约定好的暗语低喝道：“云岫……”
那军官身体一僵，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极快地接上：“……孤灯照夜。”
暗语对上！
江疏影不再犹豫，忍着剧痛，踉跄着冲了过去。阿里罕一把将她拉进门内，迅速将门关上、落栓。门内是一条狭窄陡峭的石阶，通向角楼上层。
“快走！我只能送你到下面的藏兵洞，后面……看你自己的造化！”阿里罕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和恐惧，他甚至不敢多看江疏影一眼，只是急促地催促，“记住你答应老胡头的！那些东西……必须送到我指定的地方！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老胡头？是指那个老狱卒吗？江疏影来不及细想，只是点了点头。此刻，任何承诺都是空头支票，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目标。
阿里罕不再多言，领着她在昏暗曲折的通道内快速穿行。他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巧妙地避开了几处可能有守卫的位置。途中遇到一队巡逻兵，阿里罕抢先一步，摆出副将的架子，呵斥了他们几句，说是在检查防务，轻易便将人支开。
江疏影跟在他身后，心中寒意更盛。此人贪生怕死，却能在这龙潭虎穴中做到副将，并且对潜规则和漏洞如此了解，其钻营本事可见一斑。与这种人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
很快，他们来到了角楼底部一处堆放杂物和少量兵器的藏兵洞。阿里罕推开几个空木箱，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带着泥土腥味和霉烂气息的冷风从洞内吹出。
“从这里下去，是条废弃的排水暗道，直通城外乱葬岗边缘。”阿里罕指着洞口，语速飞快，“出去之后，往东走三里，有一片礁石滩……能不能活，看你的命了！”
说完，他像是甩掉什么烫手山芋一般，不再看江疏影，转身就走，身影迅速消失在通道的黑暗中。
江疏影没有丝毫耽搁，立刻钻入那狭窄的洞口。洞内伸手不见五指，脚下是湿滑黏腻的淤泥，坡度很陡，她几乎是半滑半爬地向下移动。暗道并不长，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线和更大的风雨声。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外面是一片荒草丛生、遍布低矮坟茔的乱葬岗。暴雨依旧滂沱，电闪雷鸣，将这片死寂之地映照得忽明忽暗，更添几分阴森。
确认四周无人，她挣扎着爬出暗道，辨别了一下方向，朝着阿里罕所说的东面礁石滩，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而去。每走一步，伤腿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泥泞裹住了她的脚，消耗着她所剩无几的体力。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的身体，带走温度，也带来一阵阵眩晕。
三里路，在平时不算什么，在此刻却漫长得如同跨越生死。她不知道自己摔倒了多少次，又多少次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爬起来。怀中那枚青铜令牌和“青蚨”玉片的棱角，硌得她生疼，却也一次次提醒着她不能倒下。
终于，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她听到了不同于风雨声的海浪咆哮。一片怪石嶙峋、在惊涛骇浪中若隐若现的礁石滩，出现在了前方。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一块巨大的、能稍微遮挡风雨的礁石后面，瘫软在地，剧烈地喘息着。成功了……她真的逃出了登州水城！
然而，还没等她缓过一口气，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风雨交加的海面，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这片礁石滩外约两三里的海面上，透过迷蒙的雨幕和翻涌的浪涛，她看到了不止一艘、而是数十艘巨大的战舰黑影，正静静地停泊在风浪相对较小的之罘湾内！
那些战舰的形制，与之前在渤海遭遇的蒙古战船截然不同！它们更加高大，船首并非蒙古战舰常见的冲角，而是某种……类似于楼阁的构造？桅杆的数量和帆索的布局也更为复杂。尽管风雨模糊了视线，但她依然能感觉到那些巨舰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这不是蒙古水师的主力！至少不全是！
难道……这就是老海狼他们之前提到的、在直沽港出现过的“不明战舰”？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刚刚被蒙古占领的登州外海？
是蒙古人新式的水师力量？还是……别的什么势力？
联想到贺平与不明海上势力的勾结，一个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闯入她的脑海——这些战舰，是否与贺平有关？他们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接应？还是有着更大的图谋？
南侵！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
蒙古人占领登州，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一个前进基地那么简单！他们很可能在酝酿一场规模远超想象、从海上直扑南宋心脏地带的全面入侵！而这些不明战舰，就是其中的关键一环！
必须把这个消息送出去！必须尽快找到“安济号”，找到朴智秀他们！
她强撑着站起身，焦急地望向漆黑的海面，试图找到那艘熟悉船只的影子。可是，风雨如晦，海浪滔天，视线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那些如同幽灵般停泊的庞大舰影。
“安济号”在哪里？
朴智秀他们……还安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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