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初冬的寒意,掠过临安城外的荒径。江疏影裹紧粗麻衣衫,指尖下意识抚过腰间——那柄谢穗安留下的软剑贴身藏着,冰凉如蛇。**
土谷祠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显现。那是一座荒废已久的乡野祠庙,瓦当残缺,墙皮剥落,唯有门前两棵老柏树依旧苍劲。按照风筝传来的密讯,她应该在此等待接应。
但她停在了百步之外。
——太静了。
此时虽已日暮,却未到宵禁时分,这般乡野小祠纵然香火不盛,也不该连一声犬吠、一点人踪都无。更反常的是,祠庙周围的田野间,竟不见半只觅食的麻雀。
她的目光猛地投向祠庙屋顶。几只寒鸦静静立在飞檐上,脖颈僵硬,不时不安地转动头部——那不是休憩的姿态,而是警惕。
是了。寒鸦最是机敏,稍有动静便会惊飞。它们如此不安,只能说明……
祠内有人。而且不少。
江疏影立刻矮身,悄无声息地滑入道旁干涸的水渠。泥土和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心跳如鼓,却强迫自己冷静。蛰龙司的密码本在她脑中飞快翻页——鸦立檐而不栖,危;群雀避而不入,大凶。
这是蛰龙司观测据点安危的要诀之一。她来晚了,或者说,对方来得太早。
怎么办?
退?退回荒郊,等于自断线索。进?无疑是自投罗网。
正思忖间,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她浑身一僵,缓缓转头。
一个老翁推着一辆独轮炭车,正蹒跚行来。车轮碾过碎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老翁满头灰白,腰背佝偻,脸上布满烟火熏烤的褶皱,俨然一个常年卖炭为生的苦老人。
但江疏影的瞳孔微微收缩。
——炭车太重了。
虽是满载黑炭,但那车轮陷入土路的深度,远超一车木炭该有的分量。更不用说那老翁扶车的手臂,衣袖下隐约透出的筋肉轮廓,绝非寻常老人所有。
电光石火间,她做出了决定。
就在老翁经过水渠的刹那,江疏影猛地探身,压低声音急道:老伯!行行好!有拍花子的追我!
这是江南一带求助的暗语,意指被歹人追踪。若对方是寻常百姓,多半会惊慌或询问;若是官府中人,会盘查;若是……
老翁脚步一顿,浑浊的眼睛看向她,闪过一丝极快的精光。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下意识瞥了一眼土谷祠的方向。
只这一眼,江疏影心中已凉了半截。
丫头莫慌,老翁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磨砂,前头有个废祠,且去躲躲。
话虽如此,他却并未让开道路,反而将炭车微微横转,无形中封住了她前进的方向。
江疏影几乎可以肯定,这老翁与祠内埋伏者是一伙的!他们内外呼应,张网以待!
绝望如冰水浇头。但她注意到,老翁虽然阻拦,却并未立刻呼喊示警,眼中反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犹豫。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了密码本中另一条记载——若遇围城,寻火攻;若遇绝路,问樵苏。
代指与柴炭相关的人事。这莫非是……蛰龙司留下的另一条暗线?
她孤注一掷,压低声音飞快道:北溟风起!
这是她在胭脂井底血书上看到的话!
老翁浑身剧震,眼中爆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死死盯着江疏影,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兀那老货!磨蹭什么!
一声粗鲁的呼喝从土谷祠方向传来!一个做农户打扮的汉子正站在祠门口,朝这边张望,手按在腰后——那里显然藏着兵器!
老翁脸色一变,瞬间恢复了畏缩神态,回头哈腰道:这就来!这就来!车轴卡了下石头!
他趁机飞快地、几乎无声地对江疏影说了四个字:柏树……东南...
说完,他推起炭车,吱呀呀地朝土谷祠走去,仿佛只是遇到了一个问路的村姑。
江疏影缩回水渠,冷汗浸透内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柏树东南?祠前那两棵老柏树?
她小心翼翼地沿着水渠向前挪动,借助枯草的掩护,逐渐接近祠庙东南方向的那棵柏树。
距离拉近,她终于看清——那棵柏树朝向东南的粗壮枝干上,有一片树皮被刻意刮掉,露出了浅色的木质。而上面,被人用焦炭画了一个极不起眼的图案!
那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圈,中心点着一个墨点。墨点延伸出三道细线,指向三个方向。
江疏影呼吸一窒!这是蛰龙司最高等级的预警暗号——三面罗网,一线生机!而生路所指,正是那三道线中最为细微、指向西南方的一道!
西南方……那是她来时的路,通往一片杂木林和更深的荒野。
接应点不仅被破,蛰龙司的同袍还在最后时刻留下了警告!那卖炭老翁,果然是……
搜!仔细搜!那娘们肯定就在附近!刚才那老炭头神色不对!
祠内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命令!脚步声顿时杂乱起来!数个做农夫、货郎打扮的汉子冲出祠门,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
江疏影屏住呼吸,将身体彻底埋入枯草淤泥之中。
一个汉子径直朝着水渠走来,眼神凶戾,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短刃。
越来越近……
江疏影的手指,缓缓扣住了软剑的机簧。剑身冰凉,一如她此刻的心。
就在那汉子即将走到水渠边时——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从祠庙后方响起!
所有搜查者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走向水渠的汉子也猛地回头。
只见祠庙后方,那个卖炭老翁状若疯狂,挥舞着烧火用的铁钎,狠狠扎进了一个蒙古暗探的胸膛!他嘶声大吼,不再是那口软糯的江南官话,而是带着浓重北地口音:
蛰龙不死!
快走——!
最后两个字,他是朝着江疏影的方向咆哮而出的!
老东西!找死!蒙古头目怒吼。
箭矢破空声!刀剑入肉声!闷哼声!
江疏影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她没有抬头,不敢去看那惨烈的景象。泪水模糊了视线,却被她狠狠擦去。
老翁用生命为她制造的混乱,只有一瞬。
她沿着水渠,朝着西南方向,疯狂而无声地爬去。
身后,土谷祠的方向已然大乱。呼喝声、厮杀声、以及火焰燃起的噼啪声——有人点燃了那辆沉重的炭车!黑烟冲天而起!
她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爬,直到彻底远离土谷祠,没入那片杂木林中。
背靠着一棵枯树,她剧烈地喘息,浑身都在颤抖。摊开手心,那里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
许久,身后的厮杀声渐渐平息。火光却越发炽烈,映红了小半个天空。
寒鸦惊惶地啼叫着,从燃烧的祠庙上空飞过,投入沉沉的暮色。
她活下来了。
因为一个不知姓名的同袍,用最惨烈的方式,为她换来了生机。
还有……他最后似乎还塞了什么东西在她怀里?
江疏影猛地低头,从衣襟中摸出一小卷被汗水浸透的桑皮纸。展开,上面只有一行用炭灰写就的、仓促而潦草的小字:
桐江码头,六十里,寻折苇渡
她的目光投向西南方。暮色四合,荒野无边。
六十里之外,桐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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