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临安城,地狱的景象便愈发清晰可怖。往日繁华的城郊村落化为焦土,尸骸枕籍,硝烟弥漫。溃散的败兵、逃难的百姓如同无头苍蝇,哭喊着、奔逃着,将恐慌如同瘟疫般散播。蒙古游骑兵小队如同鬼魅般不时掠过,马蹄践踏着土地,也践踏着生命,弯刀挥处,便是一蓬血雨。
江疏影将软剑紧握手中,利用一切废墟、沟渠、甚至尸体作为掩护,艰难地向城墙方向迂回靠近。她不敢想象城内的景象,那万箭齐发的场面足以说明攻城战的惨烈。此刻回城,无异于自投罗网。但枯井中的血书,那“北溟风起”的执念,如同烧红的烙铁,驱赶着她,让她无法退缩。
她从一处被焚毁的茶肆废墟中,扒出一件相对完整、沾满烟灰的男子深色外袍,将自己从头到脚裹紧,又抓了几把灰土抹在脸上,混入一伙拖家带口、惊慌失措的逃难人流中,试图靠近城门。
然而,越是接近,越是绝望。
临安各门早已紧闭,城楼上宋军旗帜虽仍在飘扬,但箭垛后方人影稀疏,显然守军损失惨重。城下护城河边,挤满了无法入城的难民,哭喊声、哀求声震天动地。而更外围,蒙古军的营垒连绵,已将城池围得如铁桶一般,根本没有缝隙可钻。
偶尔有试图强冲城门或攀爬城墙的溃兵和百姓,立刻便被城上射下的箭雨或是蒙古巡逻队的马刀无情收割。尸体在护城河里堆积,河水泛着诡异的暗红色。
此路不通。
江疏影的心沉入谷底。她混在绝望的人群边缘,望着那高耸的、如同巨兽般沉默而残酷的城墙,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她。城进不去,木箱藏在井底,听涛崖远在天边……她所有的路,似乎都被这战争的铁壁彻底堵死。
通信。她需要将消息传进去,或者,得到里面的消息。那头领说过,清水镇据点被端,这条线可能就剩枯柳渡一处。如今枯柳渡也凶多吉少,她彻底成了断线的风筝。
锦书难托。在这兵荒马乱、围城铁壁之下,如何才能将信息传递?飞鸽传书?且不说她无鸽可放,就算有,满天流矢,鸽子恐怕也难飞越。派人送信?更是天方夜谭。
她焦灼地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难民,扫过远处蒙古大营升起的袅袅炊烟,扫过阴云密布的天空……
天空!
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几只黑色的兀鹫正在低空盘旋,贪婪地嗅着死亡的气息。更远处,似乎有几个小小的黑点,像是……风筝?
一些胆大的孩童,即便在这种时候,竟还在远离战场的野地里,放着简陋的纸鸢,或许是想用这种方式驱散一些恐惧。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电光般劈入她的脑海!
风筝!或许……可以!
她立刻转身,向着那些放风筝的孩童方向跑去。在离难民聚集区稍远的一片荒地上,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正牵着一只歪歪扭扭的“王字”风筝奔跑,那风筝飞得不高,却顽强地飘在空中。
“小兄弟,”江疏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善,从怀中摸出仅剩的几块干粮,“能用你们的风筝,帮我送个小东西吗?送到城那边去。”她指了指临安城方向。
孩子们警惕地看着她,又看看她手中的干粮,吞咽着口水,却纷纷摇头。
“不成的,姐姐,”一个稍大点的男孩怯生生地说,“风筝飞不过去,那边有箭射,会掉下来的……掉到坏人那里就完了。”
江疏影的心凉了半截。孩子们都知道危险。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她不甘心地抬头望着那只在风中挣扎的“王字”风筝,忽然,她注意到风筝的尾巴上,孩子们用木炭画了几道歪歪扭扭的波浪线。
“这是什么?”她指着那图案问。
“是水波,”另一个小女孩小声说,“我娘说,风筝飞得高,就能看到好多好多水,能飞到海那边去……”
水波……海……北溟!
江疏影脑中灵光再现!她无法传递复杂的信息,但她可以传递一个信号!一个只有特定的人才能看懂的信号!
她立刻掏出怀中那本《金石录》密码本和一支藏匿的细小炭笔,快速翻到一页,找到一个代表“危”和“北”的复合符号,极其简略地画在了一张小纸片上。
她将纸片折成极小的一团,又拿出那枚至关重要的令牌,用牙齿和手指艰难地从令牌边缘掰下极小极薄、却带着那片云中龙鳞纹路的一角碎片!
她将纸团和金属碎片用细线紧紧捆在一起。
“小兄弟,”她将干粮塞给那个最大的男孩,又把那捆好的小包裹递给他,“不让你们送过城去。只求你们,把这个绑在风筝线上,让它飞得越高越好,然后……把线掐断。”
孩子们愣住了,不解其意。只是把东西放飞到天上?这比试图送过城去听起来容易多了,也安全多了。
男孩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食物的诱惑,接过那小包裹,笨拙地将其系在风筝线上,然后奋力奔跑,将风筝放得更高了些。
风筝摇摇晃晃,逐渐升高,那系着的小包裹在风中微微晃动。
“断线!”江疏影低声道。
男孩看了一眼手中的线轴,又看了看高飞的风筝,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还是用力一扯!
风筝线应声而断!
那只简陋的“王字”风筝,带着那微不足道的小包裹,瞬间失去了束缚,被高空的气流卷着,飘飘荡荡,向着临安城的方向飞去。
它飞得并不平稳,时而上扬,时而翻滚,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枯叶,根本无法控制方向。它可能坠落在蒙古大营,可能坠落在荒野,也可能根本飞不到城池上空。
希望渺茫得如同大海捞针。
江疏影和孩子们一起,仰着头,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黑点。
风筝在风中挣扎着,翻滚着,竟真的奇迹般越过了蒙古营垒的上空,朝着城墙方向飘去!
然而,就在它即将飘临城墙的那一刻,一阵强劲的侧风猛地吹来!
风筝猛地一歪,失去了最后的升力,开始急速下坠!径直朝着城墙外那片死亡地带——堆满尸体的护城河落去!
江疏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楼之上,一个身影极其敏捷地探出箭垛,手中似乎弹出一物!
一道极细的银丝破空而出,精准地缠住了那下坠的风筝骨架,猛地向上一提!
风筝下坠之势一滞!
虽然那银丝似乎承受不住重量,很快崩断,风筝最终还是歪斜着坠了下去,但坠落的地点,却因此偏差了数丈,掉在了城墙根下的一堆杂物之后,并未落入护城河中!
城楼上那个身影一闪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江疏影死死盯着风筝坠落的地点,心脏狂跳几乎要炸开!
有人看到了!城墙上有人接应了!虽然未能完全成功,但那信号……或许已经被接收了!
雁字虽迟,锦书难托。
但她这孤注一掷的、近乎儿戏的尝试,似乎真的……触动了那铁壁般的城墙之后,某根紧绷的弦!
接下来,就只能等待了。
等待那或许根本不会到来的回应。
等待北溟之风,吹过这血火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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