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残卷如同烙铁,烫在江疏影的指尖,更烫在她的心头。北溟巨浪、神秘字符、还有陆沉舟那难以揣度的深意,在她脑中掀起比书中描绘的更为汹涌的波涛。她将自己关在西厢房内,对着那泛黄的书页和诡异的图画,试图从那些破碎的线索中拼凑出真相的轮廓,却只觉得迷雾更深。
陆沉舟此举,绝非仅仅是“解闷”。这是一种极其隐晦的授意,一种在无数双窥视的眼睛下,不得已而为之的信息传递。他将她置于“鱼饵”的位置,却又暗中将钓竿的另一端,系上了更沉重的秘密。这究竟是保护,还是另一种更精妙的利用?
几日过去,别院依旧死寂。贺平送饭收碗,如同设定好的机关,不多一言。那份残卷被她反复摩挲,几乎快要散架,却再未能提供更多明晰的线索。焦灼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孤立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她以为会永远被困死在这无声的牢笼中时,转机在一个雨夜悄然降临。
夜雨敲窗,淅淅沥沥,掩盖了世间许多声响。梆子刚敲过三更,西厢房那扇从未自外开启过的门,竟然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
江疏影瞬间惊醒,猛地从榻上坐起,手下意识地摸向枕下那柄属于谢穗安的软剑。
一道被雨水打湿的瘦小身影闪了进来,随即迅速掩上门。来人脱下湿透的蓑衣,露出一张清秀却惶恐的小脸——竟是那个在蒙古营地中,曾与她一同采买、对脂粉摊挪不开眼的小侍女!
“是…是你?”江疏影压低声音,又惊又疑。她怎么会在这里?又如何能潜入这守卫森严的别院?
小侍女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发紫,眼睛里满是惊惧,却强自镇定。她快步走到江疏影床边,从怀里掏出一枚东西,塞进江疏影手中。
那是一枚小小的、已经半融化的饴糖,糖纸却被仔细地展开抚平。糖纸内侧,用眉黛一类的东西,写着几个纤细却仓促的字:
**“寅时初,灵隐寺,后山僧寮,寻慧明。”**
字迹旁,还画着一个极其简易的梅花记号——与谢穗安软剑剑柄上的,一模一样!
江疏影的心脏骤然缩紧,猛地抬头看向小侍女。
小侍女急促地低语,声音带着哭腔:“是…是六姑娘……她之前吩咐过我,若她三日未有消息,便设法将此物交予你……我…我哥哥是这别院负责采买的杂役,我今日顶了他的差事混进来……姐姐,你快去吧,六姑娘她……”她话未说完,已是泪如雨下,显然已知晓谢穗安的噩耗。
江疏影握紧那枚带着体温和雨气的饴糖,指尖不住颤抖。谢穗安……她竟然在行动之前,就留下了后手!她早已预感到危险了吗?
“外面……守卫如何?”江疏影强迫自己冷静,哑声问道。
“雨大……西侧角门的守卫偷懒吃酒去了……这是哥哥的腰牌,或许……或许有用……”小侍女又从怀中掏出一块木制腰牌,塞给江疏影,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不舍,“姐姐,千万小心!”
说完,她不敢再多留,重新披上湿淋淋的蓑衣,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融入外面的雨幕之中。
一切发生得太快,如同梦境。唯有手中那枚饴糖和冰冷的腰牌,证明着刚才的真实。
寅时初。灵隐寺。慧明。
谢穗安用生命换来的线索。
没有时间犹豫。无论这是否是另一个陷阱,她都必须去!
江疏影迅速换上一身深色衣物,将软剑仔细缠在腰间,用外袍盖好。她深吸一口气,聆听着窗外的雨声和更声。
将近寅时,雨势稍歇。她捏着那块腰牌,如同捏着一根救命的稻草,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沿着记忆中小侍女暗示的西侧角门摸去。
雨夜果然是最好的掩护。角门处空空如也,只剩两个空酒坛歪倒在墙根。她轻易地打开了那扇平日里绝无可能开启的小门,闪身而出,融入了临安城深夜寂寥的街道。
冷雨扑面,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有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搏动。灵隐寺在城西,她必须尽快赶去。
一路避巡更的兵丁,躲打盹的更夫,她凭借着过去做贼时练就的潜行本领,在湿滑的青石街道上疾行。雨水冲刷着这座城市的繁华与污秽,也冲刷着她留下的微弱足迹。
终于,灵隐寺高大的山门在夜雨中显现出模糊的轮廓。她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寺后偏僻的北麓。这里山径陡峭,林木幽深,零星分布着一些年久失修、供苦行僧或香客暂歇的简陋僧寮。
寅时初刻,万籁俱寂,只有雨水从树叶滴落的声音。她依着模糊的指示,寻找着那个可能叫做“慧明”的僧人。
就在她经过一间极其破旧、仿佛随时都会倒塌的小僧寮时,寮内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叩击声,像是木鱼轻轻敲了一下。
她的脚步瞬间顿住。
僧寮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火,漆黑一片。
她深吸一口气,手按在腰间的软剑上,轻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材、雨水和淡淡禅香的气味扑面而来。寮内狭小昏暗,借着门外透入的微光,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背对着她,跪坐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之上,身形干瘦,似乎是一位老僧。
“慧明师父?”江疏影压低声音,试探着问道。
那身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并非预想中的耄耋老僧,而是一张异常清癯、甚至带着几分病气的脸,看年岁不过三十许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异常明亮,却并非慈悲,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锐利。
他并未承认,也未否认,只是用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早已等待多时。
“女施主夜雨而来,所问何事?”他的声音沙哑,如同磨损的经卷。
江疏影握紧了手中的饴糖:“有人引我来此,求问……生路。”
那僧人——或者说,名为慧明的人——目光掠过她手中的饴糖,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生路?”他微微垂下眼睑,指尖拨动着胸前一串光滑的念珠,声音低沉得几乎融入雨声,“佛曰,众生皆苦,唯有自渡。施主的生路,不在贫僧这里,而在……施主自己脚下。”
“可我脚下皆是迷雾!”江疏影急道,“有人因我而死,有图是假,前路叵测,我该如何自渡?”
慧明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这一次,带上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真假皆相,虚实难辨。犹如镜花水月,执着于形,便失其神。”他缓缓道,话语如同偈语,“施主可见那寺前的冷泉?水奔流不息,遇石则绕,遇壑则填,从不执着于一道。因其不执,故能成江海。”
他顿了顿,看着江疏影似懂非懂、焦灼万分的神情,终是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施主且记住:**‘北溟有鱼,化而为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
他忽然吟诵起《庄子·逍遥游》中的句子,在这雨夜破寮中,显得格外突兀而玄妙。
“南溟者,天池也。”他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望向了极远处,“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六月息?
江疏影心中猛地一震!那本残卷上,似乎有一幅星图旁,就标注着类似的时令节气!
他还欲再言,神色却骤然一凛,侧耳倾听外面,疾声道:“有人来了!快走!记住——莫信眼前路,需寻镜中人!”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吹熄了桌案上唯一一盏如豆的油灯,僧寮内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
几乎同时,外面远处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的锐响,正迅速朝着这片僧寮区域而来!
江疏影心脏狂跳,来不及细想那最后的谶语,转身便扑入冰冷的雨幕之中,向着与脚步声相反的、更深的黑暗山林遁去。
身后,那间破旧的僧寮,如同从未有人出现过一般,寂静地吞噬了所有的禅机和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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