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云层揉成一片灰蒙蒙的光团，勉强从百叶窗缝隙里挤进来，在办公桌上投下几道歪斜的影子。办公室里空调冷气开得太足，混着打印机墨粉和速溶咖啡的味道，凝成一股沉甸甸的压抑，压得人胸口发闷。
何时把脸埋在臂弯里蹭了蹭，冰凉的桌面贴着发烫的脸颊，总算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像一群躁动的蚂蚁，爬得她眼睛发酸，手指悬在键盘上空迟疑片刻，敲下的几行字又被她全选、删除，只剩下一片刺眼的空白。
这已经是她连续第三个失眠的夜晚了。
不是单纯因为项目进度条上那个触目惊心的红色预警，更不是因为咖啡喝多了——那张照片总在她闭上眼时准时浮现：江生站在梧桐树下，侧脸线条被夕阳描得很柔和，而他身边的白裙子女孩正仰头笑着，发梢被风掀起的弧度，像极了她抽屉里那条被遗忘的白裙子。那根刺扎在心里三天了，越想拔，嵌得越深。
“小何，进度报告什么时候能发我？”身后传来同事小张带着几分焦灼的声音，鼠标点击的声音格外急促。
何时猛地回神，指尖在键盘上虚点了两下，“快了，再给我二十分钟。”
其实报告只写了三分之一。但比进度滞后更让她恐慌的是，她的心思像断了线的风筝，早不知飘到了哪里。她知道职场不该有这种情绪化的借口，可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和疑虑，像涨潮的海水，一遍遍漫过理智的堤岸。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试图把那些盘旋的念头按下去。现在真的不是追问过去的时候——项目到了最关键的冲刺阶段，她是核心成员，不能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重新点开文档时，鼠标指针在屏幕上晃了晃。她咬着下唇把报告拆成三个模块，先从最核心的执行时间表入手。指尖划过鼠标滚轮，昨天刚整理好的调研资料弹出来，她一边用荧光笔标注重点数据，一边在便签上记下会议时要强调的风险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这片刻唯一的声响。
就在这时，文件夹突然“哗啦”轻响，一张鹅黄色便签纸从夹页里滑出来，打着旋儿飘落在桌面上，停在键盘正前方。
何时愣住了。这文件夹是上周从江生那里借来的，里面全是往年项目的参考资料，她翻了不下五遍，从没见过这张纸。她伸手捡起来，指腹触到纸张边缘的褶皱，心里莫名一紧。
纸上是一行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她不该再出现了。”
笔尖划过纸面的力道很重，最后那个“了”字的收笔带着一个突兀的弯钩，像是写的人下笔时狠狠顿了一下，情绪在纸页间翻涌，却又被硬生生压成了利落的笔画。
何时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指尖瞬间冰凉。
这字迹……是江生的。
她盯着那句话看了三秒，喉咙突然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咽不下，也吐不出。她不知道这句话是江生写给自己的，还是对别人说的；不知道这个“她”是不是照片里的白裙子女孩，更不知道这句话背后藏着怎样的拉扯和挣扎。但她清楚地感觉到，这句短短七个字，像一把裹着棉絮的刀，悄无声息地划开了她这三天勉强维持的平静。
她慌乱地把便签纸对折两次，塞进抽屉最深处，用一本厚重的词典压住。做完这一切，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连带着桌上的咖啡杯都泛起了涟漪。
抬眼看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距离会议开始只剩四十分钟了。
会议室比原定时间提前了半小时，何时抱着笔记本走进走廊时，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格外清晰。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厚重的木门，心跳快得像要撞碎肋骨。
江生已经坐在主位左侧，正低头翻看一份打印资料，眉头微蹙着，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他抬手推眼镜时，指尖在镜片上短暂停留，神情专注得像一尊雕塑。
或许是开门声惊动了他，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几张座椅朝门口扫来，在她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秒。
就那一眼，让何时的心跳骤然停摆。
她读懂了那眼神里的复杂——有对她迟到的审视，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像在说“别出乱子”。
她慌忙低下头，快步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笔记本电脑的金属边缘硌着膝盖，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定了定神。登录会议系统时，她的指尖在触控板上滑了三次才成功输入密码。
“今天的议题主要是确认最终执行方案。”项目经理推了推眼镜，翻开手里的议程表，“小何，你先汇报一下进度情况。”
何时点头，调出早已准备好的报告摘要，指尖在键盘上敲下“放映”键。“目前核心模块已完成80%，剩余部分主要涉及跨部门协调，昨天已经和市场部确认过对接流程……”
她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念提前录好的音频，语速不快不慢，每个数据都精准对应着ppt上的图表。只有她自己知道，支撑这副职业模样的，不过是三年职场练就的本能，内心早已像被狂风扫过的落叶堆，乱得找不到落脚处。
汇报结束时，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空调出风口的风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
“这个时间节点太紧了。”技术部的老李率先打破沉默，他敲着桌面，“很多供应商的对接细节还没落实，现在定死时间，恐怕最后要出问题。”
“我也觉得风险太大。”另一位同事跟着点头，“建议延期一周，重新评估各环节的可行性。”
空气瞬间像被压缩过，沉甸甸地压下来。何时能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质疑，也有等着看她如何应对的审视。
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翻开手边的文件夹，抽出一叠装订好的纸页，“这些是我们昨天下午刚拿到的实地考察数据，”她把纸页推到桌中央，“里面有供应商最新的产能报告，能支撑现有方案的可行性。当然，如果大家有更具体的优化建议，我们可以逐条讨论。”
她的语气不卑不亢，尾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江生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如果大家有具体顾虑，我可以协调资源优先解决。”
他话音落下，刚才还在附和延期的同事们对视一眼，渐渐沉默了。
会议继续推进，何时却觉得心口像堵着一团湿棉花，闷得喘不过气。她知道刚才的争执根本不算什么——真正的问题是，她整个人都像在走钢丝，稍微一晃就可能摔得粉身碎骨。
她忍不住偷偷抬眼看向江生，却撞进他看过来的目光里。
他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可湖底似乎藏着什么，是担忧？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她读不懂的情绪？
就在这时，手机在口袋里微微震动了一下。
何时低下头，指尖悄悄滑开屏幕，锁屏界面弹出一条微信消息，发件人是江生：
“别让无关的事干扰你。”
她的指尖猛地收紧，手机壳边缘硌得指腹发疼。原来她那点掩饰不住的慌乱，早就被他看在眼里了。
她抬起头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发现他已经收回了视线，正侧头听项目经理说话，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
何时咬了咬牙，按灭屏幕，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面前的文档上。不能再分心了，绝对不能。
会议结束时，走廊里挤满了匆匆离开的人。何时抱着笔记本走出来，脚步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格外沉重。她想去茶水间冲杯黑咖啡提神，刚推开玻璃门，就看见江生站在饮水机旁，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饮品，白色的雾气在他眼前氤氲开来。
她顿了一下，脚像被钉在原地。退回去太刻意，走进去又太尴尬，犹豫的瞬间，江生已经转过身来。
“你怎么也来了？”她硬着头皮走进去，伸手去拿最上层的咖啡杯，试图让语气听起来随意些。
“你最近状态不太好。”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目光落在她眼下的青黑上。
何时扯了扯嘴角，拿起速溶咖啡粉撕开，“可能是太累了，项目结束就好了。”
他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放下手里的杯子，转身就要走。
“江生。”她突然开口叫住他，声音比预想中要轻，“那天……我不是故意翻你东西的。”她说的是发现照片的那天，其实她只是想找一份旧文件。
他停下脚步，依旧背对着她，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
“我知道。”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有些事，不该多想。”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带起的风拂过何时的脸颊，带着一丝凉意。
桌上留下一张刚写好的便利贴，还是那种熟悉的鹅黄色，上面只有两个字：
“别多想。”
何时站在原地，看着那张纸条，足足有半分钟没动。咖啡机“咕嘟”响了一声，煮好的咖啡溢出来，滴在台面上，她才猛地回神。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像个追逐影子的人，总想离他再近一点，可他始终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用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让她抓不住，又放不下。
她缓缓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拿起那张便利贴，指尖轻轻摩挲着纸上的字迹。这张纸能成为解开谜题的钥匙吗？她不知道。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陷得太深，深到无法再假装视而不见。
必须做出选择了。
要么，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把那些疑虑和悸动全埋起来，继续做那个和他并肩作战的同事。
要么……
何时低头看着纸条上那两个字，原本慌乱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要么，她就亲自去找答案。不管答案是什么，总好过现在这样，被悬在半空，日夜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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