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正月刚过,县城的雪还没化透,城西地块的工地上却已支起了蓝色围挡。寒风卷着碎雪沫子,扑在刚立起的钢筋架上,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暗处叹气。林晟穿着件黑色羽绒服,领口沾着工地的黄土,手里攥着鼎盛广场的规划图,图纸边缘被风吹得卷起来,他却没心思捋平——图上“购物中心”“ImAx影院”的字样用红笔标得刺眼,像他心里烧得旺的野心。
“林总,设计院刚才来电话,说商业裙楼的荷载得加,不然撑不起影院的设备,预算还得再加50万。”施工队长老张裹着军大衣跑过来,手里的施工日志上画满了红圈,“还有,工人说工资得按月结,去年的尾款还没给,没人愿意干长工。”
林晟没看施工日志,目光越过围挡,落在远处县城的老商业街——那里最多的是五金店和小超市,最大的商场也只有两层,卖的都是平价衣服。“加,预算再加50万。”他把规划图往老张手里一塞,声音有点硬,“工资的事,下周我让会计打过来,你先稳住人。”说完,他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奔驰,车门上还沾着年前催债的人喷的白漆,没来得及补,像块难看的疤。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林晟从副驾储物格里翻出深圳旧车票,车票边缘被他摸得发毛,背面“当时差5万”的字迹几乎要看不清了。他把车票贴在胸口,能感觉到心脏在里面跳得又快又乱——三个月前拿下城西地块时,他跟信托公司拍着胸脯说“一年回本”,现在光设计费和土地款就花了600万,招商还没着落,他不敢想信托经理要是知道现在的情况,会不会立刻抽贷。
下午,林晟带着规划图去了市里的连锁超市总部。会议室里,超市总经理李总翻着规划图,手指在“县城常住人口8万”的字样上敲了敲:“林总,不是我不给面子,你们县城人均可支配收入才2万,我们现在在市里的店,日均客流也才3000人,去县城开,大概率要亏。”他把规划图推回去,“除非你能免三年租金,再承担装修费,不然我们没法合作。”
林晟的手指攥紧了规划图,纸边硌得掌心疼:“免三年太多了,两年,装修费我承担一半。”他想起年前找民间高利贷时,对方说“月息5%,还不上就收你地块”,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要是招不来主力超市,鼎盛广场就是个空壳子,到时候别说还高利贷,信托的500万都还不上。
李总摇了摇头:“两年也不行,风险太大。”
林晟突然站起来,把深圳旧车票拍在桌上:“李总,我2000年在深圳差5万没买房,错过一次;2008年没敢跟四万亿的风,又错过一次。这次鼎盛广场,我不想再错过。”他的声音有点抖,“免两年租金,装修费全承担,我还按进货价给你们补损耗,只求你们能入驻。”
李总看着桌上的旧车票,又看了看林晟通红的眼睛,沉默了半天,终于点了头:“行,我给总部打个报告,要是批了,我们就签合同。”
从超市总部出来,林晟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他想起刚做建材零售时,每天起早贪黑搬瓷砖,那时最大的梦想是开个大点的店,现在却要建县城最大的商场,他自己都快忘了,什么时候开始,“稳”字在他心里,早就被“怕错过”取代了。
回到县城,林晟立刻让会计准备装修合同,会计老张拿着报表进来,脸色发白:“林总,现在账户里只剩80万了,装修费至少要200万,还要给工人发工资,根本不够。”
林晟的脸沉了下来:“信托的钱呢?不是说这个月到账100万吗?”
“信托经理说要等招商确认函,不然不给放款。”老张把报表放在桌上,“要不,我们先把地级市的鼎盛城项目停了,把那100万调回来?”
“不行!”林晟猛地一拍桌子,报表都震掉了,“鼎盛城是给信托的抵押,停了他们立刻会收地!”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突然想起年前催债的人说过,有个姓王的放贷,“利息高点,但放款快”。他拿起手机,手有点抖,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三天后,林晟在王总的办公室签了高利贷合同——借300万,月息5%,期限半年,抵押物是城西地块的一半产权。王总把合同推过来,笑着说:“林总,你这地块不错,要是还不上,我也不亏。”
林晟拿起笔,手指在“月息5%”的字样上顿了顿,突然想起老会计说的“这利息就是滚雪球,半年后连本带利要450万”,心里一阵发慌。但他抬头看到墙上挂的“全国房地产百强企业”榜单,又想起深圳旧车票,还是咬咬牙签了字——他告诉自己,等鼎盛广场开起来,日均客流能到5000人,半年就能赚回500万,这点利息不算什么。
签完合同,林晟拿着300万的支票走出写字楼,阳光晃得他眼睛疼。他掏出深圳旧车票,放在支票上,车票的边角比支票还硬。他想起2000年在深圳火车站,手里攥着5000块,看着房价一天天涨,却没敢下手;现在手里攥着300万支票,却觉得比当年还慌——当年只是没赚到钱,现在要是输了,就什么都没了。
回到工地,林晟把支票交给老张,让他立刻付装修费和工人工资。老张接过支票,叹了口气:“林总,这钱要是还不上,可就……”
“别乌鸦嘴!”林晟打断他,目光落在刚立起的“鼎盛广场”广告牌上,红色的字在阳光下格外亮,“等商场开起来,你就知道,这钱花得值。”
那天晚上,林晟在工地待到很晚。吊塔的灯光照在空旷的工地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看着规划图上“2011年12月开业”的字样,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深圳旧车票,心里突然有点虚——他好像忘了,县城的人,真的需要一个带ImAx影院的商场吗?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被“不能再错过”的执念压下去了。
他掏出手机,给刘梅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传来儿子的笑声。刘梅问他:“工地冷不冷?要不要回家吃饭?”
林晟揉了揉眼睛,笑着说:“不冷,你跟儿子早点睡,等爸爸把商场开起来,就带你们去北京玩。”挂了电话,他靠在吊塔的支架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不知道,这个“带你们去北京玩”的承诺,最后会不会像鼎盛广场的梦一样,碎得连渣都不剩。
工地的风还在吹,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又冷又疼。林晟把深圳旧车票放进贴身的口袋,紧紧攥着,好像这样就能抓住最后一点机会。他抬头看着夜空,星星很少,只有几颗亮的,像他心里那点快要灭的希望。他告诉自己,再撑撑,等商场开起来,一切就好了。可他没敢想,这“再撑撑”,需要付出的代价,远比他想象的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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