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的风裹着料峭的凉,却吹不散县城南大街的焦灼——打印店前排队复印“国十条”的人挤破了门,碎纸屑粘在行人鞋底,被带进巷弄深处,像政策撒下的细碎警告。鼎盛地产的售楼处里,空调坏了三天,风叶嘶哑地转着,吹出的热风裹着霉味,扑在每个人脸上,黏得人心里发慌。
林晟站在认筹统计表前,指尖划过那些新添的红色叉号,油墨没干,晕得数字发虚,像伤口渗出的血。会计小陈端来的水在他手边晃着,杯壁凝的水珠滴在桌面,洇开一小片湿痕。“林总,刚又有两个客户退筹,说家里已有一套,再买就违规……”小陈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被空调的轰鸣吞掉。
林晟没回头,手不自觉地摸向西装内袋——那里藏着那张深圳旧车票,九年了,纸页被体温浸得软如皮肤,“当时差5万”的字迹旁,茶渍像块浅褐色的疤。他指尖按在疤上,突然感到一阵灼热,像摸到了2000年深圳那个闷热的夜晚,他攥着5万现金站在售楼处外,最终还是转身离开的悔意。
“退?”他猛地转身,统计表“啪”地摔在柜台上,声音像一声枪响,售楼处里的窃窃私语瞬间停了。几个销售缩着肩,眼神躲闪,只有空调还在徒劳地喘着气。“2000年深圳房价三千,也有人说‘不敢买’,现在呢?涨到三万了!这些人就是胆小鬼!”他的声音发颤,不是愤怒,是恐惧——恐惧又一次错过的滋味,比当年凉茶洒在车票上的涩味更烈。
周婷抱着文件夹进来时,正撞见林晟盯着墙上的“鼎盛花园”效果图发呆。红底白字的“认筹倒计时”亮得刺眼,他指尖在玻璃上划过“开盘均价4800”的数字,像在抚摸救命稻草。“林总,您找我?”她把文件夹抱得更紧,封面的“客户明细”被指甲掐出一道白痕。
林晟没说话,拉着她进了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外面的空调声弱了些,却更显室内的压抑。他从内袋掏出旧车票,递过来时,指尖还带着灼热的温度:“你看这茶渍,2000年我在深圳喝凉茶洒的,九年了,还没褪。当时差5万,我没敢借,现在又来一次,我不能再错过。”
周婷的指尖触到纸页,那片茶渍比看起来更糙,像林晟心里没愈合的疤。“林总,国十条刚出,县城查得严,每户最多2套,认筹量掉是正常的,我们可以等……”
“等?”林晟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涩,他把车票拍在桌上,纸页弹起又落下,“等风头过了,房价涨了,客户都被别人抢了!你知道我这九年怎么过的吗?每次看到这张票,都像有人在我心上扎针!”他指着统计表上的红叉,“昨天五十个认筹,今天只剩三十九个,再等几天,就没人了!”
周婷看着他发红的眼,突然发现他眼下有青黑——这几天他肯定没睡好,梦里都是深圳的遗憾。可再遗憾,也不能拿违规当赌注。“林总,假离婚不行,政策明令禁止,要是被住建局查到,项目会停,我们……”
“查到又怎么样?”林晟的手又摸向车票,这次攥得很紧,指节发白,“我认识张科长,到时候跟他打个招呼,没事的。你去跟客户说,‘查到也没事,我们有人’,提成给你加两个点。”
周婷的心跳得快了些,怀里的文件夹像块烫手的山芋。她想起母亲住院的账单,弟弟的学费,这些钱能解燃眉之急,可现金的边缘像刀片,割得她手心发疼。“林总,我……”
“你要是不愿意,有的是人愿意!”林晟从抽屉里抽出一沓现金,拍在她面前,纸币散开,露出水印里的山水,“这是五千,先给你。拉回认筹量,再给你加一万。”
周婷的指尖碰了碰现金,冰凉的纸滑过皮肤,像在碰一个陷阱。她抬头,看见林晟正盯着车票,眼神发直,像在跟过去的自己对话。她突然懂了,这张票不是纸,是林晟的命,他宁可为了这张票赌一把,也不愿再尝错过的滋味。“我会跟客户说,但出了问题,我不负责任。”
林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像卸下了重担。“没问题,出了问题我担着。”他把车票重新揣进内袋,指尖按了按,像在确认它还在。
周婷抱着文件夹走出办公室,刚到售楼处,就听见一个客户在吵:“你们之前没说限购,现在我买不了,必须退定金!”她走过去,笑着安抚,可客户的声音像针,扎得她耳朵疼。她掏出手机,给做律师的朋友发短信,问“假离婚买房违规吗”,发送键按下去,却等了十分钟才收到回复:“违规,可能撤销房产证,罚款。”
短信的字在屏幕上发虚,周婷突然觉得嘴里发苦——刚才在办公室喝的水,现在才尝出涩味。她抬头,看见小陈正偷偷看林晟的办公室,眼神里有怕。小陈肯定也觉得不对劲,只是不敢说。
晚上回家,周婷把现金放在母亲床头,母亲拉着她的手,枯瘦的指尖划过她的掌心:“婷婷,这钱怎么来的?”她没敢说假离婚,只说“业绩提成”。母亲没再问,却叹了口气,那口气像风,吹得她心里发空。
第二天一早,周婷去售楼处,刚进门就看见林晟在办公室门口踱步,手不自觉地抖着——不是紧张的抖,是控制不住的颤。他看见她,立刻迎上来:“客户怎么说?有没有愿意的?”
周婷说了三个愿意的名字,林晟的眼睛亮了,手抖得却更明显。“好,好!你再去催催,越多越好!”他说着,转身回了办公室,关门时,周婷听见他嘟囔:“这次不能错过……不能错过……”
下午,周婷又联系了几个客户,有人犹豫,有人答应,认筹量增加了五个。她把名单交给林晟时,他正在看车票,指尖在茶渍上摩挲。“好,好!”他抬头,眼里有光,却没发现自己的手还在抖。
下班时,周婷走在回家的路上,风里还带着凉。她掏出手机,律师朋友的短信还在:“别碰违规的事,会出事。”她看着短信,突然想起林晟办公室的灯——昨晚她走时,灯还亮着,他肯定又在对着车票发呆。
她不知道,那晚林晟在办公室待到凌晨,趴在桌上睡着了,梦里呓语不断,反复说着“深圳”“5万”“不能错过”。桌上的车票被风吹得翻起,露出背面的字,在台灯下泛着淡光,像一个即将应验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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