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的上海,冷雨把静安寺的鎏金屋顶洗得发亮,雨丝斜斜地扎在恒基中心的玻璃幕墙上,晕出一片模糊的银雾。陈文博抱着报表穿过大堂时,听见前台小姑娘在聊“城西地块拍疯了,溢价率超50%”,他脚步没停,皮鞋踩过积水的地砖,溅起的水珠沾在裤脚——报表最上面那张,“恒基中心月租金环比涨8%”的红圈像团小火苗,烧得他心里发急。
办公室的门没关严,陈启棠正对着窗外的雨景发呆,指尖夹着支没点燃的雪茄,烟身被捏得有点变形。红木办公桌上摊着张香港旧报纸,1997年的,头版“楼市崩盘”的标题已经泛黄,旁边压着个深棕色皮夹——皮夹边缘磨出了浅白的毛边,是李伯伯当年送他的,现在里面只装着那张字条。
“爸,您看这个!”陈文博把报表拍在报纸旁边,红圈正好对着陈启棠的视线,“周边写字楼都涨到10块一平了,我们空置的15-18层要是转租,年化收益能冲5%。还有松江那个写字楼,业主急用钱,价格比市价低15%,这时候抄底,明年肯定涨!”
陈启棠没看报表,手指慢慢摩挲着皮夹的搭扣,金属扣上的划痕是1998年他在香港找李伯伯时,皮夹掉在地上磕的。“你还记得李伯伯家的阳台吗?”他突然开口,声音比窗外的雨还凉,“1997年我去香港,他站在阳台上,指着对面的写字楼说‘启棠,这楼我拿了两层,半年就能翻倍’,当时他眼里的光,跟你现在一模一样。”
陈文博的手顿在报表上,指尖的温度突然退了。他当然记得——那年他才18岁,跟着父亲去李伯伯家,客厅里堆着没拆的搬家纸箱,李伯母红着眼眶收拾衣服,说“银行要收楼了,只能搬去租屋”。可这些年他总刻意忘了,只记得父亲后来常说“李伯伯太贪”。
“爸,现在是内地,不是香港……”他想辩解,却看见陈启棠从皮夹里抽出字条——纸页比去年更脆了,边缘有几处细小的裂痕,是父亲这些年反复翻看磨的,“赌输了,房子没了,家也没了”的字迹上,还留着李伯伯当年的茶渍,浅褐色的印子像块疤。
“哪里的市场都一样,只要有‘贪’字,就有坑。”陈启棠把字条放在报表上,正好盖住“松江项目”那栏,纸页轻轻颤了颤,“你看这份数据,”他翻到报表最后一页,指着“松江商铺价格月跌5%”的小字,“上个月还说要涨,这个月就跌了。内地现在多少房企负债率超70%?他们拿地时举牌的疯狂,跟李伯伯当年有区别吗?”
办公室里静下来,只有雨点击打玻璃的声音,偶尔混着楼下街道的汽车鸣笛。陈文博看着报表上的小字,突然想起上个月去广州考察,有个开发商拍地时举牌到面红耳赤,最后以溢价80%拿下,当时他觉得“有魄力”,现在再想,那魄力里藏着的疯狂,跟李伯伯当年没两样。
“那……空置楼层怎么办?”他的声音软下来,拿起笔在笔记本上画圈,却没敢写下“松江”两个字。
“租出去,按现在的租金,不涨价。”陈启棠把字条叠成方块,边角对齐皮夹的缝线,动作慢得像在完成一场仪式,“我们做运营,不是做投机。8块5一平,比周边低5毛,能吸引律所、咨询公司——这些企业租期长,不会像散户那样说退就退。”他抬头看墙上的恒基中心平面图,红色标记的空置楼层在灯光下很显眼,“让运营部下周出方案,入住率必须稳住90%,低于这个数,立刻开会。”
陈文博点点头,笔尖在笔记本上写“15-18层招租,优先专业机构”,墨水洇开一小团,像个没说出口的“贪”字。他偷瞄父亲,见陈启棠正把皮夹放回公文包,手指在包内侧的小兜上摸了摸——那个兜是父亲后来特意缝的,只放字条,每次放进去前,都会确认拉链拉严,仿佛怕这张纸跑了,把李伯伯的教训也带跑。
“还有件事。”陈启棠从抽屉里拿出张便签,钢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写下“每月5号报入住率”,下面画了条粗横线,“你盯着,要是连续两个月低于90%,我们就降租金,哪怕降到8块,也不能让楼层空着。”他把便签递给陈文博,指尖的老茧蹭过便签纸,“1997年香港有个开发商,宁愿让楼空着也不降价,最后资金链断了,楼被银行收了。我们不能走他的路。”
陈文博接过便签,捏在手里,纸角被汗浸湿,有点软。他突然想起刚才进门时,前台小姑娘说的“城西地块溢价50%”,现在再想,那溢价里藏着的,可能就是下一个李伯伯的故事。
一周后,运营部把招租方案送上来——15-18层租给了三家律所,租期三年,租金8块5一平。陈文博拿着方案找陈启棠签字时,助理正好进来汇报:“陈总,松江那两个商铺卖了,买家今天又压价,最后比预期少赚了20万……”
“知道了。”陈启棠没抬头,笔尖在方案上签了字,字迹比平时重,墨色深了些,“把抛售记录和价格走势钉在会议室墙上,让团队都看看。”助理走后,他指了指方案上的租金数字,“你看,虽然少赚了20万,但这三家律所三年的租金稳了,比拿松江项目踏实。”
陈文博看着父亲的签名,突然懂了——那张字条不是束缚,是父亲从李伯伯的悲剧里捡来的护身符。他想起昨晚回家,在书房翻到父亲的旧日记,1998年的那页写着“李伯母带孩子回了乡下,李伯伯在茶餐厅打工,说‘早知道听你的,不贪就好了’”,字迹被眼泪晕得发花。
傍晚送陈启棠去机场时,雨还没停。恒基中心的灯光亮了,透过雨幕看过去,像一团暖黄的光,把外面的疯狂都挡在外面。陈启棠打开车门,又回头看了眼写字楼,说:“下个月开始,你每月给我发次入住率报表,记住,不管别人怎么疯,我们要稳。”
陈文博站在雨里点头,看着父亲的车消失在车流里。他摸出手机,给父亲发了条短信:“爸,招租方案签了,入住率我会盯着。”过了一会儿,收到回复,只有八个字:“字条在,就不会错。”
回到办公室,陈文博把那张字条从父亲的皮夹里取出来,放在台灯下。纸页上的茶渍在灯光下很显眼,李伯伯的字迹带着点潦草,像他当年急着赚钱的样子。他突然明白,父亲守的不是租金,是不让李伯伯的故事,在自己身上重演。窗外的雨还在下,敲在玻璃上,像在提醒:在这个疯狂的时代,稳,才是最难得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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