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的上海,静安寺的银杏正把金黄揉进风里。细碎的叶子落在恒基中心的玻璃幕墙上,滑过刚揭下的开业红绸,在“恒基中心”四个金属字上停了停——那字泛着冷光,像陈启棠攥在手里的紫砂杯,温吞的普洱在杯底沉成深褐,衬得杯沿的茶渍更显陈旧。
他站在28楼露台,公文包敞着口,最里层的小兜露出半张泛黄的字条。风把银杏叶吹进包里,他伸手去掏,指尖先碰到纸页的脆边——那是1997年香港暴雨夜,李伯伯把这张纸塞给他时,被雨水泡软又晒干的痕迹。“启棠,我赌输了。”李伯伯当时的声音还在耳边晃,“楼被银行收了,阿珍带着孩子走了,你千万别学我。”
“爸,入驻率统计出来了,八成三。”陈文博的声音打断回忆,他手里的租金报表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西装裤脚沾着开业花篮的玫瑰刺,“周边写字楼日租都是9块,我们定8块,三家律所主动签了五年,说就冲‘恒基’的稳。”
陈启棠没接报表,从包里抽出字条,对着西晒的阳光照了照。纸页上“房子没了,家也没了”的字迹被晒得透亮,有几处细小的裂痕,是他这些年反复摩挲磨出来的。“你李伯伯当年在香港,租的写字楼比这还气派,租金涨一点就加租,租户走了一半还说‘总会有人来’。”他把字条叠成方块,边角对齐公文包的缝线,“结果呢?金融危机一来,空置率到了七成,他只能抵押房子,最后连家都没了。”
陈文博看着父亲叠字条的动作——指尖捏着纸角,慢得像在完成一场仪式,忽然想起去年在广州看地,父亲也是这样,先掏字条再看报表。“我懂,爸,不是要赚快钱,是要守得住。”他翻开报表,指着“年化收益4.5%”的数字,“虽然比周边低1个点,但我们的空置率能压在10%以下,十年算下来,比追高租金稳妥。”
“不是稳妥,是保命。”陈启棠接过报表,从内袋掏出支钢笔,笔帽上的镀金已经磨掉,是他用了二十年的老笔。他在“租金调整”那栏画了道横线,添了行小字:“租户遇困可缓缴三月,免滞纳金。”风把露台的遮阳伞吹得晃了晃,他抬头看楼下车流,静安寺的鎏金屋顶在车流里闪着光,“我们做运营,不是做投机,租户稳,我们才稳。”
大堂里传来剪彩的礼炮声,陈启棠把报表递给陈文博,自己又摸出字条。这次他没叠,就摊在掌心,让风把银杏叶吹到纸页上。“你记着,”他声音压得低,只有父子俩能听见,“租金低一点,是给别人留余地,也是给自己留退路。1997年香港那么多开发商破产,不是没客户,是把路走死了。”
与此同时,县城鼎盛地产的办公室里,老式电视机正播着恒基中心开业的新闻。记者问陈启棠“为何定低价租金”,屏幕里的老人说“稳比快重要”。林晟“啪”地按了暂停,遥控器被捏得咔咔响,旧车票从抽屉缝里滑出来,落在鼎盛花园的规划图上——“当时差5万”的字迹,正好盖在“预计年化收益20%”的红印上。
“稳?稳能当饭吃?”他捡起车票,用指甲刮掉上面的咖啡渍,纸角被抠得发毛。规划图是油印的,“商业裙楼”几个字晕着墨,他用红笔在上面画了个圈,圈得太用力,纸都破了。“恒基中心8块一平,一年才赚多少?我们鼎盛花园,开盘就收认筹,一年就能回本,比他们快十倍。”
老会计端着杯温水进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账单——小学项目尾款还欠5万,供应商昨天又来催,说再不付钱就拉走没装的门窗。他看见林晟盯着规划图,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上次他提超支,林晟把账本扔在地上,骂他“不懂抓机会,就会算小账”。
“林总,鼎盛花园的设计费付了,打地基的钱……”老会计把温水放在桌上,账单藏在身后,指尖攥得发白。
“钱不是问题。”林晟没回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空白认筹协议,“让周婷明天就推,5万抵10万,跟上次小学项目一样,先收钱再补手续。”他把旧车票钉在规划图旁边,图钉扎破了纸角,他不在意,反而拍了拍:“你看陈启棠,年纪大了胆子也小了,我们不一样,这次必须抓住机会,不能再像2000年那样,差5万就错过买房。”
老会计看着车票上的破角,心里像压了块湿泥。他想起昨天去银行,柜员说“最近资金紧,优先给大企业放款”,恒基这样的港资企业,银行都主动上门,可林晟上次申请贷款,连材料都没通过。这些话他不敢说,只能把账单塞进铁皮盒——盒子里已经有六张超支明细,每张都记着林晟不愿面对的窟窿。
上海的礼炮声透过电视传过来,林晟烦躁地换了台,正好是财经新闻,说“恒基模式受资本青睐,多家基金有意合作”。他“嗤”了一声,拿起认筹协议往包里塞:“合作?不过是赚得慢的借口。我们鼎盛花园,不用基金,靠认筹就能盘活。”
露台的风大了,陈启棠把字条叠好,放回公文包的小兜,拉链拉得严丝合缝。陈文博走过来,说有租户想加租续约,问要不要涨点。“不用。”陈启棠摇头,指着恒基中心的玻璃幕墙,“你看这玻璃,擦得再亮,也得留道缝透气,不然会炸。我们做生意,也得留缝。”
县城的办公室里,林晟把认筹协议递给周婷,催她明天就去小区发。老会计收拾桌子时,看见被风吹到地上的账单,上面“欠5万”的字迹被踩了个黑印——是林晟刚才踱步时踩的。他弯腰捡起,叠得方方正正,放进铁皮盒,锁上时,听见林晟在跟周婷说:“别管什么预售证,先把钱收上来再说。”
静安寺的银杏叶还在落,陈启棠站在露台,看着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他掏出紫砂杯,喝了口凉透的普洱,舌尖泛起涩味——像1997年那个暴雨夜,李伯伯递给他的那杯苦茶。而千里之外的县城,林晟正对着规划图笑,旧车票上的破角被风吹得晃,像个没人看见的警告,在油印的“20%收益”旁,悄悄蜷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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