廨房内，时间在伤痛和焦灼中缓慢流逝。田弘遇承诺的伤药和食物迟迟未至，这在我的预料之中，却也加剧了身体的煎熬。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的钝痛，左肩的阴寒之气如同活物，在经络中缓缓扩散，整条手臂的知觉正在逐渐丧失。冷汗浸透了内衫，又被体温蒸干，留下黏腻的盐渍。意识在昏沉与剧痛的清醒间摇摆，我知道，再得不到有效的医治，恐怕撑不过三天。
就在天色再次擦黑，暮色为廨房内投下浓重阴影时，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几乎与老鼠啃噬无异的刮擦声。不是田弘遇的人，那种脚步声带着官家的底气。这个声音，更像是一种约定的暗号。
我强打精神，握紧了袖中的匕首，低声道：“进来。”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滑了进来，随即反手将门掩上。来人披着一件深灰色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从那略显单薄的身形和轻盈的步伐，我认出正是林蕙兰。
她摘下兜帽，露出清秀却带着疲惫和警惕的面容。没有寒暄，她快步走到我身边，借着窗外透入的最后一点天光，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的脸色和无法动弹的左臂。
“比想象的更糟。”她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凝重，“蚕丝手的阴劲已侵入心脉附近，内腑震荡未平，旧毒未清，新伤引动了旧患。” 她一边说，一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布包中取出几样东西：一个扁平的皮夹，里面插着长短不一的银针；几个小巧的瓷瓶；还有一包用油纸裹着的、散发着清苦药味的药膏。
“田弘遇的人还没来。”我喘息着说，算是解释当前的困境。
“指望他们？”林蕙兰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嘲讽，手下动作却不停。她先点燃了一小截带来的蜡烛，豆大的火苗提供了微弱的光线。然后，她示意我解开上衣。
冰冷的空气接触到皮肤，让我打了个寒颤。她纤细却稳定的手指在我左肩胛那片青黑色的指印周围按压、探查，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温热感，所过之处，那冰寒刺骨的痛楚竟有片刻的舒缓。
“忍住。”她简短地说完，抽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在烛火上微微一燎，手法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我肩井穴！针尖入体，一股酸麻胀痛感瞬间传来，我闷哼一声，咬紧牙关。
紧接着，第二针、第三针……她下针如飞，认穴极准，每一针都蕴含着一种温和却坚韧的劲力，或捻或转，或提或插。银针仿佛成了她手指的延伸，引导着某种气息在我阻塞的经络中艰难地穿行、疏导。我能感觉到，那肆虐的蚕丝阴劲，正被这股外来的、充满生机的力量一点点逼退、化解。
这个过程极其痛苦，如同在体内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汗水瞬间湿透了我的鬓角，但我能清晰地感知到，左臂那令人绝望的冰冷麻木正在缓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针刺般的复苏痛感。
行针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林蕙兰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拔掉银针，又从一个瓷瓶中倒出几粒朱红色的药丸，让我服下。药丸入腹，化作一股暖流，缓缓滋养着受损的内腑。
随后，她将那种清苦的药膏仔细涂抹在我左肩的指痕处，药膏清凉，有效地镇住了残余的刺痛和灼热感。
“阴劲已暂时压制，但未根除。内腑的伤，需要时间静养和药物调理。”她收拾着工具，语气看似平静，但我注意到她为我包扎的手，有极其细微的颤抖。
“为什么冒险救我？”我直接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刻，她的举动非同寻常。
林蕙兰动作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担忧，有决绝，甚至……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极力压抑的情感。烛光下，她的脸颊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但很快被她垂下眼睑掩饰过去。
“杜千户，”她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意味，“你现在还不能死。”她顿了顿，仿佛在下定某种决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若死了……这世上，便再无人……值得我如此冒险了。”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我心湖。我愣住了，看着她低垂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我们之间，从来都是基于危机和利益的脆弱同盟，她提供药物，我或许能成为她复仇的刀。我从未想过，在她冷静理智的外表下，竟藏着这样的……
她似乎意识到失言，猛地站起身，背对着我，快速将药瓶和药膏塞进我手里，动作有些慌乱。“小心田弘遇。他给你三天时间，未必是给你机会，更可能是给他自己时间……权衡如何用你换取最大的利益。”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背影却显得有些僵硬。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地重新披上斗篷，戴上兜帽，拉开门，迅速融入外面的黑暗中，仿佛再多停留一刻，某种精心构筑的防线就会彻底崩溃。
廨房内，只剩下烛火摇曳，和我身上残留的药味、左肩那久违的暖意，以及……心中那突如其来的、难以言喻的震动。
伤势暂时稳定了，但林蕙兰最后那句话，和她离去时那慌乱的身影，却在我心中掀起了比伤势更复杂的波澜。田弘遇的算计，东厂的追杀，血刀门的仇恨……如今，又多了一份始料未及、沉重而温暖的情感牵绊。
我握紧手中的药瓶，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眼神依旧冰冷锐利，但心底某个角落，却仿佛被那豆烛光，微微照亮了。
三天之约，还剩两天。风暴，正在逼近。而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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