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辽阳,并未带来想象中的归属感,反而像投入了一口更加沸腾、却也更加冰冷的铁锅。
城内的景象比离开时更加破败,但也更加……坚韧。许多房屋倒塌,街道上瓦砾尚未完全清理,但关键的道路和防御工事得到了加固。川军士兵依旧主导着一切,他们的数量似乎有所减少,但眼神中的狠厉和纪律性却丝毫未减。幸存下来的辽阳军民,脸上除了饥饿和疲惫,也多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麻木的顽强。
我没有立刻去指挥衙门报到——我知道那只会得到程式化的盘问和可能被再次当做炮灰填进某个缺口。我需要先了解情况,找到一个能真正接纳我、让我能发挥作用的缝隙。
我背着那杆用皮子包裹的岳家枪,在熟悉的、却又陌生的街道上徘徊。最终,我走向了原先所属百户所的营房区域。
营房更加拥挤破败了,挤满了面黄肌瘦的伤兵和溃卒。空气中弥漫着伤口的腐臭和绝望的气息。几个眼熟的老兵正蜷缩在角落里,分享着一点可怜的烟丝,看到我进来,先是警惕,随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杜……杜文钊?!”一个断了条胳膊的老兵猛地坐起,瞪大了眼睛,“你……你小子没死?!我们都以为你早填了黑石沟了!”
其他几个人也围了过来,上下打量着我,看着我这一身几乎与蒙古人无异的打扮和背后那根长长的包裹,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探究。
“命大,没死成。”我简单地说道,声音因长途跋涉和许久未顺畅说汉语而有些沙哑,“蔫叔……杨老头……他们都没回来。”
提到赵老蔫和老杨头,众人的神色都黯淡了下去,沉默了片刻。断臂老兵叹了口气:“妈的……这狗日的世道……能活下来一个是一个。”
他们告诉我,那次驰援沈阳的阻击战惨烈无比。川军确实悍勇,给后金造成了不小麻烦,但自身也损失惨重。马将军身受重伤,至今昏迷未醒(或许已死,消息被封锁),罗牌总断后时战死,许多川军精锐都折在了那里。残余部队勉强撤回辽阳,才堪堪稳住阵脚。
现在的辽阳,由一个姓张的川军副将主持大局,兵力捉襟见肘,物资极度匮乏,完全是在靠一股狠劲和严酷的军法硬撑着。我们这些辽阳残兵,地位依旧低下,被分散打乱,充实在防线的各个薄弱环节,依旧是消耗品的角色。
“回来干嘛?”断臂老兵吐出一口烟圈,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外面虽然苦,好歹能挣条活路。回来……嘿,不过是换个地方等死罢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解下了背上那杆岳家枪,扯开了包裹的皮子。
古朴而带着战场杀气的枪身显露出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独特的造型和冰冷的质感,与营中制式兵器截然不同。
“这是……”另一个老兵好奇地凑近。
“一杆好枪。”我抚摸着枪杆,“我能打。我不想等死。”
众人面面相觑。断臂老兵沉吟了一下,压低声音:“你小子……好像是不一样了。既然回来了,想找点事做,或许……可以去‘陷阵营’试试。”
“陷阵营?”
“嗯。张将军新弄的玩意儿。”老兵解释道,“就是把各营里还能打、还敢打、又他妈的不怕死的刺头和老油子,凑合到一块,给双份口粮(虽然也没多少),专干偷袭、夜袭、断后、填窟窿的活儿。说白了,就是送死的营。但至少……死前能吃饱几顿,还能拉几个垫背的。”
陷阵营。敢死队。
我握紧了枪杆,点了点头。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与其像现在这样默默无闻地腐烂、等待不知何时降临的死亡,不如主动跳进那最烈的火坑。至少,手里有枪,还能选择怎么死,还能在死前,多杀几个建奴。
在几个老兵的指引下,我找到了“陷阵营”的驻地——一处靠近城墙废墟、更加简陋拥挤的营区。这里的氛围果然不同,没有其他地方的死气沉沉,反而弥漫着一种暴躁的、绝望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疯狂气息。各式各样的人物都有:眼神凶悍的川军老兵、面带刀疤的辽东汉子、甚至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江湖人物的家伙。
负责登记的是一个独眼的川军文书,头也不抬:“名字?原属?”
“杜文钊。原辽阳左卫,后……”我顿了顿,“无属。”
独眼文书终于抬起头,那只独眼锐利地扫过我,又落在我那杆岳家枪上,眉头挑了一下:“家伙挺别致。会使?”
“会。”
“犯了事想求死,还是真想杀敌?”
“杀敌。”
独眼文书盯着我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我的话真假,最终嗤笑一声,在本子上划了一笔:“行。老子不管你以前是干嘛的,来了这,就是死人一个!规矩就一条:令出必行,叫你冲就冲,叫你死就死!敢后退一步,老子亲自剁了你!当然,冲在前面,死得也快,双份口粮能不能吃到嘴,看你自己造化!”
他扔给我一块黑色的、刻着一个“陷”字的木牌。
“滚去那边棚子!今晚可能有活干!”
我就这样,再次“归队”了。没有欢迎,没有仪式,甚至没有记录我的来历。只是一个无名的卒子,投入了一个注定毁灭的营垒。
我握着我那杆不属于任何制式的岳家枪,走向那片喧嚣而绝望的营地。
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被动等待命运的小兵。
我是陷阵营的杜文钊。
我的枪,渴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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