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古部落的日子,像是一场缓慢而冰冷的梦。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日复一日的劳作、抵御严寒、以及努力从那点贫瘠的食物中榨取活下去的能量。我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石头,被风霜磨去棱角,变得沉默而麻木。
语言的学习进展缓慢,但总算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指令,也能磕磕绊绊地说出几个最基本的词汇,比如“吃”、“喝”、“干活”。部落里的人对我的态度,也从最初的警惕和好奇,变成了一种近乎对牲口般的漠然。只要我按时完成指派的任务,不惹麻烦,他们就当我不存在。
那个叫巴特尔的老牧人,是唯一一个偶尔会多看我两眼的人。他瘸着腿,沉默寡言,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他负责照看部落里最瘦弱的一群羊,而我则被固定分配给他做帮手。我们俩,一个瘸腿的老蒙古,一个半死不活的汉人伤兵,成了部落边缘最不起眼的组合。
巴特尔从不问我从哪里来,为何在此。他只是默默地教我如何辨认牧草,如何修补围栏,如何在风雪天找到避风处。他的手势比语言更多。有时,他会递给我一小块额外的奶疙瘩,或者一碗略浓一点的肉汤,动作隐蔽而自然,仿佛只是顺手。
直到一个风雪稍息的夜晚。
那晚,我们挤在巴特尔低矮昏暗的土屋里,躲避着外面鬼哭狼嚎的寒风。炉火微弱,映照着他古铜色的、沟壑纵横的脸。他罕见地没有早早睡下,而是拿出一个被摸得油光发亮的小皮囊,拔开塞子,一股浓烈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抿了一口,发出舒坦的叹息,然后,将那皮囊递给了我。
我愣了一下。在这里,酒是极其珍贵的东西。我接过皮囊,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线般烧过喉咙,呛得我连连咳嗽,但一股暖意也随之在冰冷的胸腔里扩散开来。
巴特尔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他收回皮囊,又喝了一口,望着跳动的炉火,忽然用极其生硬、夹杂着蒙语词汇的汉语,磕磕绊绊地说道:
“你……汉人……兵?”
我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用汉语跟我说话,虽然破碎不堪。
他浑浊的眼睛在火光下显得有些深邃,他指了指我身上早已破烂不堪、但依稀能看出制式的明军棉甲碎片,又做了一个持枪刺杀的动作。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又喝了一口酒,似乎在回忆什么,眼神飘向虚空。
“汉人……兵……好的……有。”他断断续续地说,像是在努力组织语言,“坏的……更多。”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很多……很多年前……”他用手比划着,试图表达时间的久远,“南边……来的……汉人……兵。不像你……他们……盔甲……亮……旗子……红……”
他的描述很模糊,但我心中猛地一动。盔甲亮?旗子红?难道是……
“他们……厉害……”巴特尔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敬畏,也有仇恨,“打……我们……打……女真……都打……枪……好……”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土屋最阴暗的角落,在一堆杂物里摸索了半天,吃力地拖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杆枪!
一杆造型古朴、远比制式明军长枪更显厚重、枪头狭长尖锐、枪刃下带着独特倒钩钩镰的长枪!枪杆是上好的白蜡木,虽布满灰尘和磨损痕迹,却依旧能感受到其坚韧。枪缨早已脱落,但枪身整体保存尚可,只是枪头部分有些锈蚀和磕碰的痕迹。
这杆枪的风格……我从未见过!既不是京营的路数,也不像老杨头那杆大枪的制式,更非蒙古人或后金兵的武器。它透着一股沙场百战留下的沧桑和一种独特的、凌厉的气息。
巴特尔抚摸着冰冷的枪杆,眼神复杂。
“那个……汉人……将军……的枪。”他费力地组织着词语,“他……很能打……像狼王……他的人……也能打……但……死了……都死了……”
他指了指枪杆末端一处不起眼的刻痕,那似乎是一个模糊的汉字,但我看不清。
“他说……他的枪法……叫……‘岳家枪’……”巴特尔努力模仿着那个发音,听起来像是“Yue Jia qiang”。
岳家枪?!
我的心猛地一跳!难道是……岳飞岳武穆的?!这怎么可能?!
巴特尔似乎看懂了我的震惊,他摇了摇头,表示年代太久远,他也说不清。只知道很多很多年前,有一支很厉害的汉人军队曾到过这边塞苦寒之地征战,这杆枪是部落的先辈在一次冲突后捡回来的战利品,一直丢在角落里,几乎被遗忘。
“你……兵……会用枪?”巴特尔看着我,将那杆沉重的古枪递向我。
我下意识地接过。枪入手沉重,冰凉的触感却让我因酒精而有些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顺着枪杆传来,仿佛能感受到无数沙场搏杀的震颤残留其上。
岳家枪……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海中浑噩的冰层。
老杨头教我杨家枪时,曾隐约提过,天下枪法,源流众多,各有千秋。岳武穆的枪法,源自军中,大开大阖,最重气势与实战,与一些更注重技巧的枪法不同。
我握着这杆陌生的古枪,看着枪头上那独特的钩镰,想象着它曾在怎样一位猛将手中,于万军丛中劈波斩浪。
巴特尔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和那杆枪,昏黄的炉火在他眼中跳动。
在这一刻,在这遥远寒冷的蒙古部落,在一间破旧的土屋里,一个濒死的明军小兵,一杆被遗忘的、可能源自岳家军的古枪,还有一个沉默的蒙古老牧人。
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跨越了时间、种族、仇恨,将某些东西悄然连接了起来。
我握紧了枪杆,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活下去……
把枪传下去……
老杨头的声音,似乎又隐约响起。
这一次,除了杨家枪,我的脑海里,又多了一个沉重而遥远的名字。
岳家枪。
或许,活下去,并不仅仅是为了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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