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如同一条黑色的巨蟒,蠕动着离开了辽阳城,一头扎进了辽东严寒而广阔的旷野。没有旌旗招展,没有鼓角喧天,只有无数双脚和马蹄踏过积雪和冻土的沉闷声响,以及兵器甲胄碰撞发出的、压抑的金属摩擦声。
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川军主力行进在前方和两翼,阵型严整,沉默无声,只有军官偶尔发出的低沉命令。他们像一块块移动的、冰冷的铁,散发着一种职业军人的肃杀之气。
而我们这些被编入中军和后队的辽阳残兵,则如同依附在铁块上的尘埃,混乱、惶恐、步履蹒跚。饥饿让我们的脚步虚浮,恐惧让我们的眼神游移。没有人说话,沉重的喘息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是这支队伍主要的基调。
我走在人群中,紧握着老杨头那杆大枪。枪身的冰冷透过磨损的缠布渗入手心,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我知道,这一次,可能真的回不来了。脑海里闪过母亲的面容,闪过京营的阳光,最终定格在老杨头消失在雪地里的背影和赵老蔫胸口冒出的矛尖。
“活下去,把枪传下去。”
那声音不再是怒吼,而像是一种沉重的嘱托,压在我的肩上。
罗牌总的前锋营撒出去很远,像敏锐的触角,不断有轻骑往返,带来零星的消息。后金主力确实在猛攻沈阳,战况极其激烈。我们的动向,似乎也引起了后金游骑的注意,小规模的接触和试探已经开始在队伍侧翼发生。
每次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短暂的兵器交击声,队伍都会出现一阵紧张的骚动,尤其是我们这些辽阳兵。但川军的纪律极严,稍有混乱便会遭到军官的厉声呵斥甚至鞭挞,很快又会被强行压制下去。
马将军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位于中军位置,她的目光始终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地平线,如同盘旋的猎鹰。她似乎并不急于快速推进,而是保持着一种谨慎的、随时准备迎战的姿态。
“她不是在驰援……”我身边一个原辽东军的老哨官,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洞悉,“她是在……邀战。她想把努尔哈赤的主力吸引过来,减轻沈阳的压力……”
这话让周围听到的几个人脸色更加苍白。
吸引努尔哈赤的主力?就凭我们这些人?那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但仔细想想,这或许是唯一能真正“驰援”沈阳的办法。用我们这支孤军的命,去换沈阳守军更多的时间。
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宿命感笼罩下来。我们就是棋子,被摆上了注定要牺牲的位置。
又行进了大半日,距离沈阳越来越近,已经能隐约听到远方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炮声和号角声!空气中的硝烟味似乎也隐隐可闻。
气氛愈发紧张。川军阵列收缩,变得更加紧凑,弓弩上火,长枪如林。我们也被迫加快脚步,挤在队伍中间,心脏狂跳,手心里的汗浸湿了枪杆。
突然!
前方远处,一道狼烟冲天而起!那是前锋营发出的遇敌警报!
紧接着,大地开始轻微地震动起来!如同无数面战鼓在远处同时擂响!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移动的黑线!那黑线迅速扩大、蔓延,如同席卷而来的黑色潮水!无数后金骑兵的旗帜在风中显现,刀枪的寒光映照着灰暗的天空,仿佛要将整个天地吞噬!
努尔哈赤的主力!他们真的被吸引过来了!
“列阵!迎敌!”
马将军清冷的声音此刻如同出鞘的利剑,响彻全军!
川军各部如同精密的机器,迅速依据地势展开阵型!刀盾手在前,长枪兵紧随,弓弩手居后,骑兵护住两翼!动作迅捷,丝毫不乱!
而我们这些辽阳残兵,则被粗暴地驱赶到阵型侧翼和后方一些相对次要、却又无法脱离战场的位置!我们的任务很简单——充实地阵线,以及在必要时,用血肉去迟滞敌人的冲锋!
“稳住!不许退!”川军军官冰冷的呵斥在耳边回荡。
我紧紧握住枪,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死死盯着那如同海啸般扑来的后金大军。那声势,比在萨尔浒时更加恐怖!努尔哈赤的帅旗隐约可见,如同一面死亡的图腾!
箭矢如同飞蝗般开始在空中交错!后金的骑兵如同狂风般卷地而来!
轰!
恐怖的撞击声瞬间爆发!整个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
川军确实悍勇,阵型坚韧,白杆枪如同毒林,给冲锋的后金骑兵造成了巨大的伤亡。但他们面对的是数倍于己、士气正盛的后金主力!
侧翼的压力巨大!我们这些辽阳兵组成的薄弱阵线,几乎在接触的瞬间就被冲得摇摇欲坠!
“顶住!长枪!刺!”有军官在声嘶力竭地吼叫。
我疯狂地刺出手中的枪,利用老杨头教的步伐在混乱的人群中闪躲、格挡、反击!不断有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在我身边倒下,鲜血溅到我的脸上,温热而腥臭!
一个凶悍的后金巴牙喇兵冲破阻碍,狼牙棒砸碎了一个辽阳兵的脑袋,嚎叫着向我冲来!
我猛地吸气,力贯枪身,一记标准的拦拿扎!枪尖精准地刺入他铠甲的缝隙!他踉跄后退,被旁边几个弟兄乱刀砍死!
但更多的人涌了上来!我们这单薄的阵线眼看就要崩溃!
就在此时,中军方向,马将军似乎下达了命令!
一支川军的精锐骑兵,如同黑色的闪电,竟然从侧翼发起了反冲锋!直插向后金军的腰肋部位!试图缓解我们的压力!
这亡命般的反击暂时搅乱了后金的攻势,但也将更多的敌人吸引了过来!
战场彻底陷入了混乱的绞肉机状态!每一寸土地都在疯狂地争夺!
我不知战斗了多久,手臂早已麻木,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刺杀的动作。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
突然,一阵巨大的呼啸声从头顶掠过!
是火炮!后金军竟然将随军的轻型火炮推了上来,开始轰击我们的中军阵地!
一枚炮弹恰好落在我不远处,巨大的冲击波和飞溅的泥土碎石将我猛地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眼前一黑,喉咙一甜,险些昏死过去,四周已经没有同伴了。
耳边嗡嗡作响,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我挣扎着抬起头,看到中军方向一片混乱,那面“石砫”帅旗在硝烟中剧烈摇晃了几下……
一个受伤落单的后金拨什库(基层军官)看到了落单的我,嚎叫着举刀冲来。
疲惫,恐惧,绝望……在这一刻化作了最后的疯狂。
我忘了什么枪法,什么招式。只是凭着本能,嘶哑地吼叫着,用尽全身力气,一枪刺了过去!
很简单的一枪。
拦,拿,扎。
老杨头教了千万遍的基础。
噗嗤!
枪尖从他铠甲的缝隙里扎了进去,从后背透出。他脸上的狞笑凝固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的枪杆。
我拔出枪,看着他倒下。没有感觉,没有兴奋,只有麻木。
一个穿着明显是军官盔甲的后金将领,骑在马上,挥舞着长刀,如同砍瓜切菜般屠杀着明军。他看到了我,或者说,看到了我手中那杆与众不同的枪,狞笑着策马冲来。
避无可避!
我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用尽最后力气,一记标准的杨家枪“回马枪”!枪尖精准地刺中了马颈!战马惨嘶着人立而起!
那军官猝不及防,被摔下马背!但他身手极为了得,落地瞬间便翻滚起身,一刀劈向我!
我举枪格挡!巨大的力量传来,震得我虎口崩裂,枪险些脱手!他顺势一脚踹在我胸口!
我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尸堆里,眼前一黑,喉头一甜,鲜血喷出。
他一步步走来,举起了滴血的长刀。
我要死了。像老杨头一样,像赵老蔫一样,像无数倒在这里的人一样。
就在此时,一枚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流矢,恰好射中了他的面门!他踉跄一下,难以置信地捂住脸,倒了下去。
运气,又是那该死的运气,我挣扎的爬起身,捡起枪,向前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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