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寒冷的野地里蜷缩了一夜,靠挤在一起勉强抵御严寒,几乎不敢合眼,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们惊跳起来。
天蒙蒙亮时,雪停了,但天气依旧干冷。我们这几个残兵败将,拖着疲惫不堪、饥寒交迫的身体,开始漫无目的地向南摸索。我们必须离开这里,离萨尔浒越远越好。后金军很可能还在四处搜剿溃兵。
一路上,惨不忍睹。倒毙的明军尸体随处可见,形态各异,冻得僵硬。破损的旗帜、丢弃的兵器、散落的粮袋……无声地诉说着昨日的惨败。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像我们一样失魂落魄的溃兵,从藏身之处钻出来,彼此对视一眼,眼中只有麻木和绝望,然后默默地加入这支沉默的逃亡队伍。
我们不敢走大路,只敢在偏僻小径、山林边缘穿行。饿了,就扒开积雪寻找草根,或者侥幸找到一点溃兵丢弃的、冻硬了的干粮屑。渴了,就抓一把雪塞进嘴里。
赵老蔫的伤臂有些红肿,但他硬撑着,时不时观察着四周和天空。
“看鸟。”有一天他突然说。
我抬头,看到几只乌鸦在不远处盘旋,然后落下。
“那边……肯定有……”他没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有尸体,或者将死之人。
果然,绕过一个小坡,我们看到一片洼地里,躺着几十具明军和后金兵的尸体,显然这里发生过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乌鸦正在啄食。我们默默地加快脚步离开,没有人说话。
沉默的行军持续了两天。队伍渐渐汇聚了二十几个人,都是不同部队被打散的溃兵。我们推举了一个看起来军阶最高的哨官(总旗)暂时领头,但其实也没人真正指挥,只是本能地聚在一起,寻求一点虚无的安全感。
第三天,我们遇到了另一股更大的溃兵队伍,大概有百余人,领头的是一名游击将军,他同样衣衫褴褛,神色憔悴,但还保持着一定的威严。他告诉我们,马林总兵可能也突围了,但不知去向。杜松总兵的西路军早在几天前就在萨尔浒主战场全军覆没,杜总兵战死。刘綎总兵的东路军恐怕也凶多吉少。
消息一个比一个令人绝望。四路大军,竟然可能无一幸免?
我们跟着这支稍大的队伍,继续向南。又熬过几个饥寒交迫的日夜,终于,远远地看到了开原城的轮廓!
那一刻,所有人几乎都哭了出来。劫后余生的庆幸,难以言喻。
然而,当我们踉踉跄跄地靠近城池时,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城墙上戒备森严,守军如临大敌。吊桥高悬,城门紧闭。
“开门!我们是北路军的!逃回来的!开门啊!”溃兵们聚在城下,声嘶力竭地呼喊。
城头上沉默了片刻,然后一个军官探出头,厉声喝道:“尔等溃兵,安知不是建奴奸细冒充?速速退去!否则乱箭射杀!”
无论我们如何哀求、解释,甚至脱下明军衣甲证明,城上只是不信。或许他们是真的无法分辨,或许他们是害怕溃兵冲乱城防,或许……只是单纯的冷漠。
我们这群经历了血战、艰难求生的溃兵,最终被挡在了家园的门外。
绝望再次笼罩下来。一些人瘫倒在地,嚎啕大哭。一些人破口大骂。一些人目光呆滞,仿佛最后一点生机也被抽干。
那位游击将军长叹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走吧……往辽阳方向去……或许……那里会收留我们。”
队伍再次启程,但士气已经低落到极点。不断有人掉队,有人选择独自离开,有人走着走着就倒下,再也起不来。
我和赵老蔫互相搀扶着,麻木地跟着。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或许只是因为身边还有个人,或许只是因为不想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异乡的荒野。
又不知过了多少天,我们这支只剩下骨架的队伍,终于遇到了来自辽阳方向的明军侦骑。在反复盘查、确认身份后,我们被带往辽阳城外的一处临时营地。
那里已经聚集了数以千计的溃兵。人人面黄肌瘦,带伤带病,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营地里弥漫着悲伤、绝望和瘟疫的气息。
我和赵老蔫领到了一点稀粥和草药,找了个角落蜷缩下来。
活下来了。至少暂时活下来了。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死在了萨尔浒,死在了尚间崖,死在了那条冰冷的河里。
一个月后,辽阳
伤势稍愈后,我被重新编入辽阳守军的一个新编百户所,人员几乎全是萨尔浒败退下来的溃兵。赵老蔫因为年纪和伤势,被安排去协助管理辎重,算是离开了第一线。
朝廷的旨意终于传来。杨镐被革职拿问。萨尔浒之战,明军惨败,丧师近五万,元气大伤。消息传开,举国震惊。
没有人给我们这些败兵庆功,也没有追究我们的罪责——或许是因为活着回来的人实在太少,或许是因为朝廷自己也乱了方寸。我们就像是被遗忘的存在,默默地修补着城墙,擦拭着重新配发的、质量远不如从前的兵器。
偶尔,会和军中的同袍谈起那场战役。但往往说不了几句,就会陷入沉默。那种刻骨的恐惧和无力感,语言难以形容万一。
一天夜里,我站在辽阳城的垛口后值班。辽东的夜空,繁星点点,异常清冷。远处,是漆黑一片的旷野,那里是努尔哈赤的疆土。
我知道,战争远未结束。努尔哈赤的下一个目标,或许是开原,或许是铁岭,或许就是这辽阳。而我们这些侥幸从萨尔浒逃得性命的小兵,终将再次踏上战场。
风吹过,带着远方的寒意。我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枪杆冰冷。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卒,杜文钊。我的命运,如同这辽东的尘埃,被历史的洪流裹挟着,不知飘向何方。活下去,像蔫叔说的那样,活下去。
只是,在那无数个寂静的夜里,那些死去的面容——同袍的、敌人的——总会浮现在眼前。萨尔浒的雪,似乎永远下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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