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站在郢都残破的城墙上，望着这座曾经雄踞南方的楚国都城。吴军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可城中弥漫的却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三天前，当孙武率领吴军踏破郢都城门时，林越还沉浸在与孙武共同创造历史的激动中——他们真的做到了，以三万精兵千里奔袭，五战五捷，直捣楚都。这是《孙子兵法》最完美的实践，也是军事史上的奇迹。
但此刻，他望着城中升起的缕缕黑烟，心中涌起不安。
“林参军，伍将军请您过去。”一个吴军士兵匆匆跑来，神色怪异。
林越心中一紧，跟随士兵穿过断壁残垣。越往城西走，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浓，还夹杂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腐臭。
城西的楚王陵区，一片狼藉。
林越赶到时，看到的景象让他胃里翻江倒海——楚平王的陵墓已被掘开，棺椁暴露在外，而伍子胥正手持长鞭，对着一具已经开始腐败的尸体疯狂抽打。
“三百！还差七十六！”伍子胥双目赤红，每抽一鞭都声嘶力竭地呐喊：“父亲！兄长！你们看到了吗？”
鞭子落下，腐肉飞溅。围观的吴军士兵个个面色惨白，有人甚至忍不住呕吐起来。
“住手！”林越冲上前去，却被伍子胥的亲兵拦住。
“伍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干扰。”亲兵面无表情地说。
林越眼睁睁看着伍子胥完成那恐怖的三百鞭，楚平王的尸体早已面目全非。当最后一鞭落下，伍子胥丢下长鞭，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那哭声凄厉如荒野孤狼。
“够了，子胥。”孙武不知何时出现在陵墓旁，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伍子胥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够了？孙武，你告诉我，什么样的报复才配得上我伍家三百余口的血债？”
孙武俯身扶起老友，目光扫过围观的士兵和远处偷偷张望的楚民，低声道：“《始计篇》有言：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我们攻占郢都，是为成就霸业，非为泄私愤。”
“霸业？”伍子胥冷笑，“我伍子胥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
林越终于挣脱亲兵，快步上前：“伍将军，楚平王已死，您的仇本该了结。如此羞辱死者，只会让楚国百姓更加仇恨吴军，这对我们稳固统治极为不利。”
伍子胥猛地转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林越：“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也配教训我？”
“子胥！”孙武提高了声音，“林越说得对。为将者，当知‘兵者诡道’的真谛在于取胜，而非逞一时之快。《谋攻篇》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我们已攻下郢都，现在该思考的是如何‘伐谋’‘伐交’，巩固胜利，而非制造新的仇恨。”
伍子胥看着孙武，又看看林越，突然仰天大笑：“好一个伐谋伐交！孙武，你带着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就真以为自己掌握了用兵的全部真理吗？”
他指着被毁坏的陵墓：“我伍子胥今天就是要告诉天下人，犯我者，虽死必诛！这才是真正的威慑！”
林越忍不住反驳：“将军，您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作战篇》说：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我们现在已经‘力屈’，若再失去民心，如何守住这郢都？”
孙武微微点头，接话道：“林越所言极是。子胥，你记得我们在穹窿山修订兵法时，曾讨论过‘穷寇勿迫’的道理。如今楚军虽败，但楚民未附，秦军虎视眈眈，我们应当‘围师必阙’，给楚人一条生路，而非逼他们殊死反抗。”
伍子胥看着面前并肩而站的两人，眼神由愤怒转为失望，最后化为冰冷的疏离。
“孙武，我以为你懂我。”他声音沙哑，“当年在穹窿山，我们三人纵论天下，何等痛快！如今大仇得报，你却变得畏首畏尾。”
他弯腰拾起沾满腐肉的长鞭，一字一顿：“我伍子胥行事，但求问心无愧。至于后果？我一人承担便是！”
说罢，他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孙武望着老友远去，长长叹了口气。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先生，伍将军他......”林越欲言又止。
孙武摇头，目光深邃：“子胥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已听不进劝诫。《虚实篇》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为将者，最忌固执己见。”
林越望着被掘开的陵墓和远处窃窃私语的楚民，低声道：“我担心，伍将军此举会让我们失去在楚地的民心，也给秦国出兵提供了口实。”
孙武没有立即回答，他弯腰抓起一把泥土，任由它们从指缝间流下。
“林越，你还记得我们在柏举之战前讨论过的‘势’吗？”孙武突然问。
林越点头：“势者，因利而制权也。胜利之势，需善加利用，否则会转为劣势。”
孙武望着西沉的落日，眼神复杂：“我们创造了破楚的势，但现在，子胥正在亲手毁掉它。《火攻篇》说：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
他转向林越，语气凝重：“我有个不祥的预感，郢都的胜利，可能是我军事生涯的顶峰，也是吴国霸业的转折点。”
林越心中一震——这正是他所知的历史走向。伍子胥鞭尸后，秦国果然出兵援楚，吴军被迫撤退，最终吴国也在越国的反击下灭亡。
“先生，我们还能挽回吗？”林越问。
孙武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走向被毁坏的陵墓，示意士兵们将其重新掩埋。
当最后一抔土覆盖在楚平王破碎的尸体上时，孙武轻声道：“《军形篇》言：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为将者，不仅要懂得如何取胜，更要懂得如何守胜。今日之事，将成我毕生之憾。”
林越站在孙武身后，第一次在这位兵圣眼中看到了无力感。他明白，从这一刻起，吴国的命运已经注定，而他和孙武要面对的，将是一场无法逆转的败局。
暮色四合，郢都的灯火次第亮起，可每一盏灯后，都藏着一双仇恨的眼睛。林越知道，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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