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岁醒来时,太阳已经爬过了半截断楼。
酸雨后的空气带着铁锈与霉菌混合的辛辣味,他咳了一声,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碎玻璃。
胸口的肋骨在每一次呼吸里相互摩擦,发出低低的、不祥的咔响。
但他还活着,右手被阿哑的血与污泥糊成一只焦黑的壳,却不再流血——那壳硬得像甲虫的翅鞘,把疼痛锁在了里面。
他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确定自己在哪里:鼠巷最北端的“蜂巢”。
这里曾是地铁通风井,后来被拾荒者用铁丝网、沥青毡和广告布隔成蜂窝般的格子,每个格子的租金是一天半块压缩饼干或者两颗子弹。
许岁没有饼干,也没有子弹,他只有一张浸血的日历纸和一把阿哑塞给他的生锈刀片。
刀片被他贴在胸口。
他掀开身上的破帆布,听见远处传来“鬣狗帮”的摩托声。
引擎被改过,排气筒炸裂的声响像末日之前节日里的劣质鞭炮。
声音沿着鼠巷的骨骼一路敲过来,震得铁丝网嗡嗡作响。
许岁知道,这是“清点”——清点昨晚清街之后的剩余物资,也清点剩余活人。
他得在被清点之前,把昨晚发生的事变成活下去的筹码。
他先去了“生育帐篷”。塑料布被酸雨撕开了新的裂口,像一道剖开的腹腔。
产妇躺在血泊里,脸色比黎明时还灰。
婴儿却不在她怀里。
许岁蹲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极轻,像一根将断未断的余念。
“孩子……”女人的嘴唇蠕动,“鬣狗……”
许岁的心猛地一沉。
他掀开染血的褥草,下面空空如也,只剩半块被咬过的面包皮——他昨夜留给婴儿的那一点残渣。
摩托声更近了……孩子……一个从末日中诞生的孩子……许岁现在脑子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
但是,必须要做出什么。
许岁把刀片咬在齿间,爬出帐篷,沿着墙根阴影往蜂巢深处钻。
蜂巢的通道像肠子一样曲折,每隔几米就挂着用汽车后视镜改成的潜望镜,用来观察外头。
许岁在第三面镜子前停下,镜子里映出两辆摩托,后座的男人抱着襁褓,襁褓里露出婴儿青紫的小脸。
另一旁阿哑蹲在摩托旁的垃圾山上,手里攥着那根削尖的钢筋,背却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她没有冲上去,只是死死盯着婴儿,仿佛只要视线不断,孩子就不会被带走。
许岁知道阿哑在等什么——等一个机会。
鬣狗帮的规矩:抢到的新生儿先集中送到“育婴场”,养到三岁再卖给“血笼”或“骨场”。
育婴场的路线只有一条,必经鼠巷北口的断桥。
断桥下是酸液河,河岸堆满废车壳,是天然的伏击点。
但阿哑只有一个人,一把钢筋。
许岁摸了摸胸口的刀片,忽然笑了——那笑牵动裂开的嘴角,血珠渗出来,像一粒朱砂点在惨白的面具上。
他转身钻进一条更窄的缝,爬进编号“E-17”的格子。
那是老瘸子的地盘。
老瘸子曾是地铁维修工,灾难来临那天正好在隧道里焊铁轨,因此躲过了第一波轰炸,也躲过了辐射尘。
他有一只铁皮箱,里面装着整个鼠巷最珍贵的东西:半瓶医用酒精、一卷铜线、三枚完好的五号电池,以及一张手绘的鼠巷地下水道图。
许岁用那块被踩扁的面包——昨晚从贾老板炉膛里偷出的第三块——换到了地图。
老瘸子把面包举到鼻子前闻了闻,焦糊味让他皱起整张脸,但他还是点头:“只够看五分钟。”
五分钟足够了。
许岁把地图刻在脑子里,像把密码烙在骨头上。
地下水道可以绕过断桥,直通育婴场后墙的一条检修梯。
那梯子锈得只剩三条横档,但足够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爬上去。
他钻出蜂巢时,太阳已经西斜,酸液河上浮着一层虹彩的油膜,偶尔冒出一串气泡,发出烂鸡蛋的臭气。
许岁把刀片绑在钢筋末端,做成一柄简陋的矛。
阿哑在断桥对面的废车壳后发现了他,眼睛亮得像两颗烧到尽头的炭。
“我左,你右。”她用口型说。
许岁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肋骨,又指了指地下水道的井盖。
阿哑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他的计划——他要去育婴场里面,而不仅仅是伏击。
她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焦黑的痂壳里。那是“不同意”的意思。
许岁掰开她的手指,把剩下的半张日历纸塞进她掌心。纸上除了“许岁”二字,又多了一行新添的血字:
“如果我回不来,把名字给那孩子。”
他想……那孩子有了名字就不会对这个世界有疏离感。
井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比酸液河更刺鼻的腐臭涌上来。
许岁屏住呼吸爬下去,污水没过脚踝,每一次落脚都踩到软绵绵的未知物体。
黑暗像活物一样裹住他,只有头顶偶尔透过的光斑指引方向。
他数着步子,三百步后左拐,再两百步,头顶出现一道铁梯。
铁梯尽头是育婴场的锅炉房。
炉膛早已熄灭,只剩一堆冷透的煤渣。
许岁从煤渣里翻出一根烧红的铁签——那是育婴场用来给婴儿烫编号的工具,如今余温尚在……
锅炉房外是走廊,墙壁刷成病态的粉绿,挂着褪色的卡通贴纸:一只笑得龇牙咧嘴的兔子,眼睛被人剜掉,留下两个黑洞。
走廊尽头传来婴儿此起彼伏的哭声,像一群被遗弃的雏鸟。
许岁贴着墙移动,在第三间育婴室门口停下。门没锁,只是虚掩着。
透过门缝,他看见一排铁笼,笼子里垫着发黑的一次性床单,每个笼子外贴着标签:“A型血,o型,Rh阴性”。
最靠里的笼子挂着粉色标签:“女,3.2kg,完好”。
婴儿就在里面,手腕系着一条脏兮兮的蓝布带——那是产妇昨天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来的。
育婴室里只有一个守卫,背对门坐在椅子上打盹,怀里抱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霰弹枪。
许岁把铁签藏在袖中,悄无声息地靠近。五步、三步、一步——
守卫的鼾声戛然而止。
铁签从颈侧刺入,许岁捂住守卫的嘴,感受对方最后的抽搐,温热的血喷在他焦黑的右手上,居然不觉得烫。
生命在他手中慢慢流逝,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生理不适。
他打开笼子,婴儿的脸皱得像一颗小核桃,却奇迹般停止了哭泣,乌黑的眼睛映出他扭曲的影子。
许岁用蓝布带把婴儿捆在胸前,像阿哑那样打了个死结。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漫长。
婴儿的重量不过一袋面粉,却压得他每根骨头都在呻吟。
地下水道的污水似乎涨高了,漫过膝盖,漫过腰。
许岁一只手托着婴儿的后脑,一只手举着钢筋矛探路,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快到井盖时,头顶传来摩托的引擎声——不是远去,而是越来越近。鬣狗帮发现守卫的尸体了。
许岁咬紧刀片,把婴儿往怀里又拢了拢,污水突然开始倒灌,带着令人作呕的漩涡。
有人在上面掀开井盖,手电筒的光柱像一把利剑刺进黑暗。
光柱扫过他的脸那一刻,许岁看清了掀井盖的人——不是鬣狗帮,是阿哑。
她浑身是血,钢筋断了一截,却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和他一模一样。
她伸出手,他抓住。污水漫过胸口,婴儿开始咳嗽,但他们被拉上去了——
被拉上去的那一刻,许岁听见“噗通”一声。
回头,老瘸子的铁皮箱沉进了漩涡,箱盖弹开,医用酒精、铜线、电池像一串流星坠入黑暗。
但没关系,他想。
他还有日历纸,还有刀片,还有阿哑,还有怀里的孩子。
灾难偷走了所有人的岁月,但总有些东西,连末日也偷不走。
比如此刻,酸液河上的夕阳忽然变得温柔,像一块被重新烤软的面包,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得足以跨过整座鼠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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