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持续了整整三日，将北地千里赤泽彻底浇透。干涸的河床重新奔涌起浑浊的激流，龟裂的土地被滋润得松软，枯死的草木根部竟也隐隐冒出了些许顽强的绿意。无数濒死的流民在这场天降甘霖中得以喘息，脸上重新焕发出生机。他们对着天空叩拜，感谢着不知名的神明，却不知这场雨的背后，是一场近乎儿戏却又惊心动魄的“交易”。
雨停之后，天空如洗，湛蓝得耀眼。空气清新冷冽，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白辰和夫子继续北上，脚下的道路虽然泥泞，但景象已与来时截然不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希望。
这一日，行至一处较为富庶的郡县地界，官道平整，车马渐多。远远地，便听到前方传来喧天的锣鼓声和欢快的唢呐声，一支浩浩荡荡、披红挂彩的迎亲队伍，正热热闹闹地迎面而来。
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戴着大红绸花，虽有些紧张，但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气。身后是八抬大轿，轿帘低垂，载着待嫁的新娘。送亲的队伍人人脸上带笑，吹吹打打，撒着喜糖和铜钱，引得路边孩童争相捡拾，一派喜庆祥和。
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热闹景象，让刚刚经历过大旱惨状的夫子，脸上不禁露出了宽慰的笑容。他抚须驻足，看着队伍从面前经过，眼中流露出对生命繁衍、世俗欢愉的欣赏。
白辰也停了下来，靠在路边一棵老槐树上，目光扫过那新郎新娘，又瞥了一眼身边笑意盈盈的夫子，忽然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用胳膊肘碰了碰夫子：
“喂，老家伙，看了万年别人的热闹，你自己呢？就没想过也找个人，搭个窝，生几个小娃娃玩玩？整天骑着个毛驴到处晃悠，不孤单？”
夫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随即化作一丝无奈的苦笑，摇了摇头，目光从迎亲队伍上移开，望向远方的天际线，眼神变得有些悠远而复杂。
“老白啊，”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条路，注定是孤家寡人。”
白辰挑了挑眉，难得地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下文。他知道，这老友心里，定然藏着故事。
夫子沉默了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同在诉说一个尘封已久的梦：
“万年前……确实有过那么一个人。”
他的目光变得迷离，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
“她不是修士，只是个普通的书香门第女子，温婉如水，灵秀聪慧。我们在一次游学中相识，她仰慕我的才学，我欣赏她的通透。一起品茗论道，一起观星赏月……那段日子，很快乐，真的很快乐。”
夫子的脸上浮现出罕见的温柔，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落寞取代。
“可是……我是谁？我是天行学院的夫子，是天下修士的表率。我的肩上，扛着教化众生、传承道统的责任。而她……寿元不过百年。若在一起，我注定要眼睁睁看着她红颜老去，化作黄土。那种痛苦，我承受不起，也不愿她承受。”
“更重要的是，”夫子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当时学院初立，根基未稳，强敌环伺。若我沉溺于儿女私情，势必道心不稳，如何能担起大任？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我？多少弟子以我为榜样？”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还能看到那个雨天，他在她家门外站了一夜，最终却没有勇气敲响那扇门。也能看到不久后，她凤冠霞帔，嫁作他人妇时，那看似平静却带着无尽哀伤的回眸。
“后来，我听说她婚后相夫教子，生活平静。再后来……她寿终正寝，我远远地，在她坟前放了一束她最爱的白山茶。”夫子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平静的沧桑，“自那以后，我便断了这男女之念。一心向道，教书育人。飞升的传闻，一半是为了避开世俗纷扰，另一半……或许也是想彻底斩断这尘世最后的牵挂吧。”
他说完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万年的重担，但背影却显得有些佝偻。
白辰听完，脸上那戏谑的表情早已消失。他并没有出言安慰，反而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语气说道：
“所以，你就自己骗了自己一万年？断念？我看你是‘念’都没断干净。”
夫子浑身一震，愕然看向白辰。
白辰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锐利如刀：“说什么责任，说什么道统，说什么不忍看她衰老……说到底，不过是你自己的怯懦和自私罢了。你害怕承受失去的痛苦，害怕道心因情而损，害怕担不起那份沉重的期待。所以你选择了最‘安全’的路，把她推开，也把自己锁了起来。”
“你以为断了情念，就能道心圆满？飞升了就不是人了？”白辰的语气带着毫不留情的嘲讽，“你看看你现在，提到往事，眼神还跟个丢了糖葫芦的小屁孩似的。你这叫断念？你这叫自欺欺人！”
夫子被他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白辰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碎了他用万年时间为自己构筑的心防。
“人就是人，”白辰的声音缓和了些，却依旧坚定，“有七情六欲才是真。会哭，会笑，会爱，会恨，会害怕，也会勇敢。修行修的是什么？是让你变成一块无情无欲的石头吗？不是！是让你在拥有这一切的同时，还能看清本质，还能掌控自我，还能在苦乐中寻得真谛。”
他指了指那已经远去的迎亲队伍留下的满地红纸屑，又指了指路边一株在雨后顽强绽放的野花：
“行人事，尽人心，尝遍这世间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才算不枉来这天地间走一遭。你连最根本的‘人’事都没活明白，躲起来修个什么‘天道’？修出来的，也不过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你的道，”白辰最后看着夫子，一字一句地说，“不在九重天上，就在你当初不敢敲响的那扇门后，在你不敢承受的痛苦里，在你假装已经放下的牵挂中。找不到那颗为‘人’的初心，你就算飞升一万次，也是个……人模狗样的可怜虫罢了。”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夫子脑海中炸响。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煞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万年的坚持，万年的自我说服，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修行，或许真的走上了一条歧路，一条看似超脱、实则逃避的绝路。
他看着白辰，眼神中充满了混乱、挣扎，以及一丝……被点破真相后的茫然与恐惧。
白辰却不再看他，转身继续沿着官道向前走去，懒洋洋的声音随风传来：
“走了，老家伙。别愣着了，前面的路还长着呢。是继续当你的鸵鸟，还是重新学着做个‘人’，你自己选。”
夫子站在原地，望着白辰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布满皱纹的双手，许久，许久。最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中的混乱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而后立的清明与坚定。他迈开脚步，快步跟了上去，步伐竟比之前轻快了许多。
有些结，需要外人来解。
有些路，需要点破才能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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