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晏珠身世震惊人 湘苹羡慕真英雌
靖海侯府邸虽不及江南园林精巧，却也自有几分武将之家的轩敞大气。唐晏珠随着引路亲兵穿过前院，心中那份因老将军突然相召而产生的微澜，已被她强行压下，面上依旧是一贯的沉静从容。
刚至二门，一个清脆如黄鹂般的声音便带着欢快迎了上来：“唐姐姐！你可算来啦！”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已像一只轻盈的蝴蝶，翩然来到唐晏珠面前。正是黄蜚的幼女黄湘苹。她明眸皓齿，笑起来脸颊漾开两个浅浅的梨涡，全然不似经历过太湖突围那般生死劫难之人，眉眼间洋溢着这个时代难得的青春活力与烂漫。
“湘苹妹妹。”唐晏珠见到她，唇角也不自觉牵起一丝真切的笑意。在这福宁后方，她与黄湘苹因共同教导那些孩童而熟稔。湘苹负责启蒙识字，她则教授更深些的经史与格物，二人年纪相仿，性情虽一静一动，却颇为投缘。
黄湘苹亲热地拉起唐晏珠的手，一边引着她往里走，一边眨着大眼睛，好奇地压低声音问道：“唐姐姐，爹爹突然叫你过来，是有什么要紧公务吗？我方才看他老人家神色，像是既有大事，又有点……说不清的感慨似的。”
唐晏珠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微笑道：“侯爷相召，想必自有要事。我亦不知具体为何，只是奉命前来。”她巧妙地将“公务”一词略过，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黄湘苹不疑有他，反而顺着自己的思路，眼中泛起毫不掩饰的钦佩与羡慕：“唐姐姐，我真佩服你！听说你当初在苏州，是自己主动去找的赵将军投效，是真的吗？哇！乱世之中，一个女子能有这般胆识和决断，真是太厉害了！不像我，只能在爹爹和兄长们的羽翼下，教教孩子们识字罢了。”
她的话语真诚直率，毫无矫饰，听得唐晏珠心头一暖，轻轻回握了一下她的手，温言道：“妹妹过誉了。当时情势所迫，不过是绝境求生，顺势而为罢了。倒是妹妹你，身处安稳却不忘尽责，将这些孩子教导得知书达理，文武兼修，这才是真正的功德。王柱将军不也常夸你将孩子们的基础打得好么？”
黄湘苹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却更紧地挽住了唐晏珠的臂弯：“姐姐就会安慰我。不过，能帮上忙，我心里也是欢喜的。”
说笑间，已来到黄蜚书房外。亲兵入内通报后，便请唐晏珠进去。黄湘苹乖巧地留在门外，冲唐晏珠鼓励地笑了笑。
唐晏珠深吸一口气，敛衽步入书房。只见靖海侯黄蜚正端坐于主位之上，虽未着甲胄，只一身常服，但那久经沙场的威严气息仍自然流露。她上前几步，依礼福身：“民女唐晏珠，拜见侯爷。”
黄蜚目光温和地看着她，虚扶一下：“唐姑娘不必多礼，快请坐。”他顿了顿，语气带着长辈的关切，“近来协助秀楚先生处理政务，教导那些皮猴儿，辛苦你了。”
唐晏珠依言在下首坐下，姿态优雅，闻言微微垂首，谦逊应答：“侯爷言重了。此乃分内之事，能略尽绵力，晏珠心中甚安。”
她敏锐地察觉到黄蜚今日的态度格外慈和，与平日商议公事时不同，心念电转间，已不着痕迹地改了口，“况且，王先生临行前多有嘱托，伯父您坐镇福宁，诸事繁杂，晏珠能帮衬些许，亦是本分。”
这一声“伯父”叫得自然无比，既拉近了距离，又不失尊敬，显得情商极高。黄蜚闻言，眼中果然闪过一丝满意的笑意，抚须的手都顿了顿。
寒暄几句后，黄蜚话锋渐转，神色也郑重了几分：“唐姑娘，今日请你过来，实是有一件私事，想与你商议，亦是想多了解你一些。”他斟酌着语句，“老夫冒昧问一句，不知姑娘仙乡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今年芳龄几何？”
唐晏珠心知正题来了。她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先抬眼看了看书房门外隐约可见的黄湘苹的身影，确认无人偷听，这才重新看向黄蜚，目光清澈而坦然：“回伯父话，晏珠乃北直隶人氏。生辰是甲子年腊月初八，今年虚度十九个春秋。”
她语速平稳，但接下来的话，却让即便是见惯风浪的黄蜚也骤然变色。
“至于家中情形……”唐晏珠的声音低沉了些许，却依旧清晰，“先父讳由崧，蒙难於京师；家母……於乱军之中失散，至今杳无音信。家中兄长，讳由松，此前于南京承继大统，年号弘光，后……俘虏到京。”
书房内霎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黄蜚猛地瞪大了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沉静的女子。弘光帝朱由崧之妹！她竟然是前朝公主！虽说如今皇权衰落，宗室飘零，但一位帝女的身份，依旧是无比尊贵且敏感的。
“你……你是……”黄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乐安……公主？”他脑海中迅速掠过崇祯帝子女的信息。
想当初弘光皇帝南京登基。诏书上有写的，黄蜚粗略有印象。
唐晏珠缓缓点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原是福郡主。家兄登基，封号‘乐安’。京师陷落时，我随母妃居于外邸，侥幸得脱。后辗转南下，欲投奔兄长……弘光皇帝。”她顿了顿，似在平复翻涌的心绪，“扬州十日，天塌地陷……兄长从南京仓皇出奔，意在芜湖黄得功将军处。我知随行目标太大，便带着贴身侍女兰花，换了粗布衣裳，混在逃难百姓中，反向而行，往苏州方向逃去……后来，便是在苏州，得遇……赵将军麾下之人，蒙其收留。”
她寥寥数语，将一个金枝玉叶的帝女在国破家亡后的颠沛流离、艰险求生勾勒得清晰无比。没有哭诉，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冷静的陈述，却更显那份经历的惨痛与沉重。
黄蜚久久无言，心中震撼难以平复。他万万没想到，赵高翔心仪的女子，王秀楚倚重的助手，福宁孩童们尊敬的师长，竟然有着如此显赫而又悲惨的身世。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显然是放心不下的黄湘苹忍不住探进头来，恰好听到了唐晏珠后半段的叙述。她用手紧紧捂住嘴，才没惊呼出声，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同情与前所未有的敬佩。
她看着唐晏珠，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平日里沉静温柔的姐姐。
唐晏珠感受到了门外的动静，却并未回头，只是对着黄蜚，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淡然：“伯父不必惊讶。晏珠真名叫朱晏棠 ，如今，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深宫帝女。历经离乱，目睹苍生涂炭，方知在如今这世道，能活着，已属奢侈。什么身份尊荣，不过是过眼云烟， 负累罢了。父亲被饭这所杀，母亲不知所踪，兄长……亦已蒙难。这世上，与我血脉相连者，几近于无了。”
她微微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这身份，还请伯父暂为保密。晏珠别无他求，只愿能在这乱世之中，寻一安身立命之所，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不负此生，不负……这侥幸偷生的岁月。”
黄湘苹在门外，已是听得眼圈泛红。她之前只佩服唐晏珠的才学胆识，此刻更深深为她那份历经磨难后的坚韧与通透所折服。与她相比，自己那点太湖被困的经历，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黄蜚看着眼前这位身份尊贵却命运多舛的女子，心中百感交集，原有的几分因女儿婚事落空的淡淡失落，此刻已彻底被浓浓的怜惜与敬佩所取代。他沉默良久，终是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无比柔和与坚定。
“孩子……苦了你了。”他沉声道，“你放心，此事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看了一眼门缝，补充道）……和湘苹那丫头的耳，绝不会再有第四人知晓。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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