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如同轻纱般笼罩着鸣神岛远郊的山林。
南佑向使团团长告假,理由措辞谨慎,只道是“应社奉行神里小姐之邀,勘察一处古迹,或与两国文化渊源有关”,团长知晓社奉行的重要性,自是应允。
当他来到约定的地点,绫华已静立等候。
她今日未着繁复的礼服,只穿了一身便于行走的浅色便装,长发简单束起,褪去了几分“白鹭公主”的威仪,多了几分清丽。
见到南佑,她微微颔首,眼神相较昨夜少了几分尖锐的痛楚,多了些复杂的平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走吧。”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山间的宁静,也怕惊扰了两人之间尚未完全稳固的、脆弱的新关系。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话。气氛并不尴尬,却充斥着一种沉重的默契,仿佛他们是去共同揭开一道陈年的、未曾愈合的伤疤。
越靠近那片记忆中的区域,空气中的萧瑟之感便愈浓。
曾经的千里氏宅邸早已在岁月中倾颓,只剩断壁残垣掩映在荒草与藤蔓之中,唯有庭院中央一棵巨大的、曾被雷击过的焦枯雷樱树,依旧倔强地矗立着,昭示着这里曾有人居住。
站在破败的庭门前,南佑呼吸微微一窒。
无数画面冲击着他的脑海——幼时在此练剑的呼喝声、父亲尚在时的温馨片段、家族衰败后的冷清、以及最终孤身一人离开时的决绝……
绫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没有出言安慰,只是静静地陪他站着,仿佛在默哀。
“这里……竟然还在。”
南佑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
绫华轻声应道:
“兄长暗中派人维护过,虽未重建,但阻止了彻底的坍塌和侵占。他说……这里或许有一天,需要被记住。”
南佑心中一震,对神里绫人的观感愈发复杂。
他举步踏入庭院,脚步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在这寂静之地显得格外清晰。
他走过荒芜的练武场,手指拂过一根半塌的廊柱,上面还隐约可见几道深刻的刀痕。
“……那是‘他’因为魔神契约,失控留下的。”
南佑仿佛自言自语。
绫华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安静地听着。
这些细节,是她从未知晓的、属于“千里佑”的过去。
他们来到主屋的废墟前。
南佑沉默地站立良久,忽然对着那片废墟,极其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他低声道,声音沉重如山岳:
“未能光复门楣,未能……守住你们用生命换来的‘千里’之铭。”
这并非表演,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跨越了模拟与现实的愧疚。
模拟中的千里佑至死都背负着这份对家族的愧疚,此刻的南佑感同身受。
绫华看着他挺拔却显得无比沉重的背影,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理解与哀伤。
她犹豫片刻,缓缓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同样对着废墟微微躬身。
“千里一心的忠勇,千里彻大人的风骨,社奉行从未忘却。”
她的声音清晰而柔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
“并非只有荣耀等身才是唯一的存续方式。‘千里’之志,或许以另一种形式,得到了延续。”
她意有所指,指的是如今以“南佑”之身归来,并选择了【存护】之道的他。
南佑缓缓直起身,转头看向她,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激。
两人在废墟间慢慢走着,南佑偶尔会停下,指着一处,讲述一段极其短暂的童年趣事或练武的艰辛。
绫华始终安静地聆听,仿佛在通过这些碎片,拼凑一个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完整的“千里佑”。
气氛渐渐不再那么凝滞。
二人来到后院,一处小小的、被清理得相对干净的神龛前。
里面并无神像,只供奉着一柄残缺的、锈迹斑斑的短刀,以及一个空了的酒盏。
南佑的眼神骤然一痛,认出了那是莱屋正义刚开始随他习武时,自己赠予他的第一把像样的佩刀,没想到他竟一直保留着,甚至供奉于此。
绫华轻声道:
“这是莱屋正义……最后托人送回的东西。他说……这是他所能找到的,最能代表‘千里’氏武士魂灵的旧物。他嘱托,若有可能,将其供奉于此。”
南佑猛地转头看向绫华,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莱屋……正义?他……托人送回?他怎么了?!”
绫华迎上他震惊而急切的目光,眼中迅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与痛惜,但她很快垂下眼帘,用一种刻意平稳、甚至带着几分官方汇报式的语气说道:
“莱屋大人他……在名椎滩的最后一场阻击战中,英勇无畏,为掩护主力后撤,深陷重阵……最终,力战殉国了。”
她的话语流畅,却像是在背诵一份经过斟酌的战报,刻意滤去了所有血腥与痛苦的细节。
“据回报,他死战不退,身被数十创,最终……与他的阵旗一同倒在了滩头。阵亡时,手中仍紧握着您……‘千里佑’当年赠予他的这柄短刀。他是稻妻的英雄。”
南佑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了那棵枯死的雷樱树上,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莱屋正义……那个憨直忠诚、视他为信仰的部下……死了?
巨大的悲伤与自责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是为了执行“他”当年制定的战略而死的吗?
然而,就在这剧烈的悲痛中,南佑却捕捉到了一丝极不协调的异样。
绫华的叙述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一份精心修饰过的阵亡通知书。
她强调了“英勇”、“殉国”、“英雄”,却对具体的战斗细节、尤其是如何“深陷重阵”语焉不详。
这不像是一个熟知战场残酷、并且与莱屋正义同样出身行伍之人会使用的描述方式。
更重要的是,他了解莱屋正义。他勇猛,但绝不鲁莽。
在掩护任务中“深陷重阵”以至于无法脱身,这本身就有蹊跷。
除非……
一个冰冷而恐怖的念头骤然刺入他的脑海——除非,那不是意外,而是背叛!是有人从背后捅了刀子!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死死盯住绫华那双刻意避开的、冰蓝色的眼眸。
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无法完全掩饰的痛楚与……一丝心虚。
她在隐瞒!
她不想让他知道莱屋正义死得如此不值,如此憋屈!
她不想让他在承受了“千里佑”的死亡重压后,再背负上忠臣因他而遭叛徒毒手的滔天愧疚!
这一刻,南佑全明白了。
真相如同最冰冷的刀,剖开了他的心脏。
莱屋正义,那个或许是在他“死后”唯一还坚信着“千里”信念的部下,没有光荣地战死沙场,而是倒在了自己人的阴谋之下!
极致的愤怒与悲痛让他几乎要嘶吼出声,质问真相。
但就在话语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他看到了绫华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她那紧抿的、苍白的嘴唇。
她在保护他。
用一种笨拙的、甚至可能被戳穿的谎言,试图为他隔绝开一部分这世间最残酷的真相。
他所有的质问与怒火,在这份沉重而温柔的、甚至带着些许怯意的保护欲面前,骤然凝固了。
他不能……不能戳穿她。
戳穿她,就等于亲手打碎她小心翼翼为他构筑的、这层脆弱的保护壳,等于否定了她这份心意,等于将两人之间刚刚开始弥合的关系,再次推入更深的冰渊。
他承受不起这个代价,他更不能让她的一片苦心付诸东流。
于是,南佑强行将涌到喉头的腥甜与怒吼咽了回去。
他脸上的血色褪尽,身体几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最终,所有的剧痛与暴怒都化作了更深、更沉的哀恸,融入了他眼底那片无尽的灰暗之中。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仿佛被砂纸磨过:
“……原来如此。英勇殉国……吗……很好……这很符合他的性子……”
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在接受这个“事实”,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口剜出的血肉。
绫华听到他“接受”了这个说法,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但心底那份因为隐瞒而产生的负罪感,却同样沉重。
为了转移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也为了兑现她此行的部分目的,她紧接着轻声说出了另一个消息:
“此外……还有一事,或许能告慰莱屋大人的牺牲。在你……‘离开’后不久,战局僵持之下,幕府与海只岛的反抗军,经过多轮艰难谈判,已于上月正式达成了停战协议。”
南佑再次抬起头,眼中是交织着的震惊与麻木。
停战了?
那场吞噬了无数生命,包括莱屋正义的战争,竟然就这样结束了?
绫华点了点头,确认道:
“虽然只是脆弱的停战,但战火确实已经暂时平息。莱屋大人的牺牲,以及……‘他’的牺牲,并非毫无意义。”
南佑靠在树干上,仰起头,望着灰蒙的天空,久久无言。
真相与谎言,牺牲与背叛,结束与开始……无数沉重的丝线缠绕在一起,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站直身体。他没有再看绫华,而是走向那神龛,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柄残旧的短刀,仿佛在触碰老友冰冷的额头。
他在心中立誓,无声,却重于山岳:
“正义……我的部下……你的忠义,我收到了。你未能看清的叛徒,我会替你看清。你未能手刃的仇敌,我会替你斩断。安息吧。”
他转过身,看向绫华,眼神是一种经历过极致痛苦后的平静,深不见底: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绫华。”
谢谢你告诉我他离去的消息,也谢谢你……试图保护我的这份心意。
绫华轻轻摇头: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两人站在荒废的庭院中,站在象征忠诚与牺牲的神龛前。一个知晓了全部真相却必须装作不知,一个说出了部分真相却心怀愧疚。
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由善意谎言构筑的沉默河流。
但或许,正是这条河流的存在,让他们在背负着各自沉重秘密的同时,产生了一种奇特而坚韧的联结。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对方心中那一点尚未被残酷现实完全熄灭的火光。
返程的路上,沉默依旧,却比来时更加复杂,也更加深刻。
神里屋敷的庭院内,暮色渐染,为精致的亭台楼阁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南佑与神里绫华一前一后,沿着青石板小径缓步归来。
两人之间笼罩着一种沉重却已彼此接纳的沉默,仿佛共同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反而让他们靠得更近。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在踏入主院回廊的瞬间便被打破了。
一个慵懒而带着几分戏谑谑笑意的声音,如同浸了蜜的细针,轻飘飘地刺破了庭院的静谧:
“哎呀呀~这不是我们尊贵的白鹭公主吗?公务繁忙之余,竟有雅兴携友同游?真是难得呢~”
南佑与绫华同时顿住脚步,循声望去。
只见回廊的朱漆栏杆上,正斜倚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女性。
她一身红白巫女服,却穿出了惊心动魄的魅惑感,粉色的长发如瀑垂落,一双含着笑意的紫色眼眸微微眯起,仿佛能将人心看透。
她指尖正漫不经心地绕着一缕发丝,目光在绫华和南佑身上流转,最终,如同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玩具,牢牢定格在了南佑身上。
正是鸣神大社的宫司,八重神子。
绫华心中微微一紧,面上却迅速恢复了白鹭公主的从容典雅,她上前一步,微微颔首:
“八重宫司大人,您今日怎么得闲来访?”
“自然是有些无趣,想来叨扰一下神里家主,讨杯茶喝。”
八重神子笑吟吟地回答,目光却丝毫未从南佑身上移开,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玩味: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遇到了更有趣的事情呢。”
她的视线如同实质,上下打量着南佑,从他那张与记忆中既有重叠又气质迥异的脸庞,到他腰间那两把即便收敛了气息也依旧不凡的太刀。
南佑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
他能感觉到,这位宫司的目光绝非寻常,那里面蕴含的洞察力远超常人,甚至可能超越了柊千里和枫原万叶。
他垂下眼帘,保持着一副恭敬而陌生的姿态,微微躬身行礼:
“璃月使团秘书南佑,见过八重宫司大人。”
“南佑……?”
八重神子轻轻重复着这个名字,尾音拖长,仿佛在舌尖细细品味着什么。
她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如同风铃摇曳,却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
“好名字。不过……”
她话锋一转,紫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黠如狐的光芒,语气变得更加意味深长:
“比起这个名字,我倒是觉得,另一个名字或许更配你一些……你说是不是呢,千里佑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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