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杜牧《题乌江亭》
山阳部的深秋，空气里已带了刺骨的寒意，比往年来得更早，更凛冽。寨墙之上巡逻的战士，呵出的白气瞬间便被风吹散，他们的目光比以往更加警惕，不时扫过枯黄的山野与灰蒙的天空，仿佛那凛冽的风中裹挟着看不见的威胁。
荀渭的房间内，药香与墨香混合，氤氲不散。
他靠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底那惊涛骇浪般的崩溃与混乱已被强行压下，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潭。胸口的伤势在青木长老精心调治和《千锻》秘法自发运转下缓慢愈合，每一次呼吸带来的刺痛，都在提醒着他北溟之行的惨烈与失去。
桌案上，并非只有药碗。更多是铺开的舆图、零散的笔记，以及那本自野狐岭古祠得来的《神工坊秘录》。他的手指缓缓划过粗糙的纸页，目光却并未聚焦其上，而是投向了窗外南方的天际。
“星穹之眼”、“金属苍鹰”、“星枢核心”…这些超越当下认知的恐怖存在，如同悬顶之剑。王铣用生命换来的警示，绝非虚言。固守山寨，被动防御，绝非长久之计。敌人下一次来袭，规模与手段恐怕将远超想象。
必须主动出击。
但以山阳部如今之力，正面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他需要更多的力量，更深的根基，更需要…洞悉敌人真正的底细与目的。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神工坊秘录》的封面。墨家…前朝…神工坊…
据王铣所言，父亲荀彧乃是神工坊核心传承者之一，因窥探“星枢”之秘而遭灭顶之灾。而神工坊的技艺，似乎对“星穹之眼”的造物并非全无应对之法，那“矩子力场”甚至能引起对方惊骇。
这绝非巧合。
神工坊的遗产，或许是破局的关键之一。而神工坊与前朝皇室、与皇陵之谜牵扯甚深。它的覆灭，与当今朝廷、与那场构陷父亲的阴谋，又有着怎样的联系？
线索，开始交织，指向了南方，指向了那片权力与阴谋交织的核心——大胤王朝的国都，玉京。
那里有倾覆荀家的仇敌，有深不可测的庙堂之争，或许也藏着关于神工坊、关于“星枢”的尘封秘档。
更重要的是，那里有…苏晚晴。
相府千金，前世灰暗记忆中唯一温暖的烛火。这一世，她是否安好？那场波及相府的风波，又是否与她有关？于公于私，玉京之行，已势在必行。
但玉京乃虎狼之地，权贵云集，眼线密布。他荀渭，一个“已死”的钦犯之子，一个边陲之地突然崛起的山寨头领，如何能潜入其中，并有所作为？
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合理的缘由，以及…足够的实力和势力。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无数念头飞速碰撞、整合。
数日后，荀渭伤势稍愈，能够下床行走，虽仍虚弱，但那股沉静冰冷的气度，却让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不自觉地心生凛然。
他召集了秦岳、铁塔、山猫、苍岩以及大长老青木等核心成员。
密室之内，气氛凝重。油灯的光芒将众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荀渭没有提及北溟深处的具体见闻，更没有透露那些动摇认知的可怕细节。他只是用一种经过沉淀的、冷肃的语气，告知了王铣的壮烈牺牲，并强调了“星穹之眼”这个组织的极端危险性与诡异手段。
“…王叔用命换来警示，敌人所图非小，其力非俗，远超寻常匪患边患。山阳部已成其眼中钉，下一次来袭，必是雷霆万钧。”荀渭的目光扫过众人，“固守待援，绝非良策。我们必须变得更强，也必须…主动去寻找敌人的弱点。”
“钜子之意是？”秦岳沉声问道，眉头紧锁。
“我欲往玉京一行。”荀渭语出惊人。
众人皆是一怔。玉京？那可是龙潭虎穴！
“为何是玉京？”山猫忍不住问道，眼中充满担忧。
“三件事。”荀渭伸出三根手指，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其一，查访仇踪。当年构陷我父之事，玉京城内必有蛛丝马迹，甚至元凶首恶便藏身其中。此仇不共戴天，必报之。”
“其二，壮大根基。山阳部偏安一隅，资源人力有限，难以快速发展。玉京乃天下中心，商贸繁盛，信息汇聚。需在那里设法建立据点，筹集资金，网罗人才，甚至…寻找可能与‘星穹之眼’为敌的潜在盟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本《神工坊秘录》，“其三，探寻古秘。神工坊之遗泽，或能克制强敌。其覆灭之谜，与前朝旧事关联甚深。玉京皇室秘档、世家收藏之中，或许藏有相关线索。”
理由充分，目标明确。众人虽觉冒险，却也无法反驳。
“可是，钜子，您的身份…”苍岩担忧道，“玉京城内认识您的人恐怕不少，更何况朝廷海捕文书…”
“故此，需改头换面，隐秘行事。”荀渭早已思虑周全，“我离开后，山寨大小事务，由秦岳与青木长老共同决断。铁塔负责操练与防卫，需尽快筛选精锐，加大操练力度，尤其要针对‘星穹之眼’那种诡异战法，研究反制之术。山猫…”
他看向山猫：“你麾下斥候，需加倍派出，不仅监控周边，更要设法向南渗透，建立一条通往玉京的隐秘情报线路。同时，重点搜集所有关于玉京各大势力、近期动向、以及…相府的消息。”
“相府？”山猫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荀渭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语气依旧平淡：“苏相乃朝中重臣，其立场动向，关乎朝局，自然需多加留意。”
他没有多解释，转而看向众人：“我将带数名精干机灵之人同行，以行商或游学为掩护。此行凶险，但亦是破局之关键。山寨，就拜托诸位了！”
他起身，对着众人，郑重一揖。
秦岳等人连忙起身还礼，神色肃然：“钜子放心！只要我等有一口气在，必保山寨无恙！恭祝钜子此行顺利，早日报得大仇，觅得强援！”
计议已定，整个山阳部如同精密的器械，开始高速运转起来，为荀渭的玉京之行做准备。
挑选随行人员，准备身份文牒（通过黑水集的渠道弄来的空白路引和商贾凭证），筹集货物（以北地皮毛、药材为主），规划路线，熟记玉京势力分布…每一项都需精心安排。
在此期间，荀渭则将自己关在密室之中，做最后的准备。
他再次沉浸于《神工坊秘录》。此次不再是泛泛而观，而是结合北溟遗迹中所见的那种种“不合理”之处，以及“星穹之眼”展现出的部分技术特征，反向推演、揣摩神工坊技艺中那些看似“超前”甚至“荒谬”的部分。
尤其是关于“能量传导”、“材料合成”、“机关锁钥”以及那最为玄奥的“矩子力场”的零星记载。
他甚至尝试着，利用那几件从北溟遗迹中带出的、看似无用的奇异金属构件，以及山寨中能找到的材料，依葫芦画瓢地模仿秘录中记载的几种最简单的小装置。
失败居多，偶尔有一两次，能勉强引动一丝微弱的能量反应，或是让某个构件短暂地浮现出玄奥的纹路。
这证实了他的猜想：神工坊的技艺，绝非空想，其背后似乎隐藏着一套与当下主流机关术截然不同的、更为深奥的能量体系。这套体系，或许与“星穹之眼”的力量，存在着某种同源或相克的关系。
这让他对玉京之行，更多了几分期待。
临行前夜，荀渭独自一人登上寨墙最高处，负手而立，遥望南方。
夜色如墨，星河低垂。凛冽的寒风吹动他略显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
玉京…
那里是权力的巅峰，是阴谋的漩涡，是他血仇的起点，也可能是一切谜团的交汇之处。
苏晚晴…这个名字在心间划过，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悸动与复杂难言的痛楚。这一世，他还能靠近那抹温暖吗？还是终究会再次带来不幸？
还有那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关于“现实”的惊惧…玉京那繁华的表象之下，是否也隐藏着与那“缝合世界”相关的、冰冷的蛛丝马迹？
前路艰险，迷雾重重。
但他眼神依旧冰冷而坚定。
无论南方等待他的是什么，是龙潭虎穴，是刀山火海，他都必须去闯一闯。
为了死去的父亲和王叔，为了活着的追随者，也为了…给自己这虚实难辨的人生，找一个答案。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山猫的声音响起：“钜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兄弟们都在等您。”
荀渭最后望了一眼南方深邃的夜空，转过身，脸上所有情绪已被收敛殆尽，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决断。
“出发。”
一行十余人，牵着驮负货物的驮马，借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悄然离开了山阳部山寨，融入了南下的茫茫山路之中。
新的征程，始于足下。
而遥远的玉京城，依旧沉浸在一片繁华喧嚣之中，对即将到来的风波，恍然未觉。
（第四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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