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尘封的档案室里。
楚夜明站在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高大铁皮柜前，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
他没有去看那些关于军统或是地下党的卷宗。
他要找的，是那些被标记为“意外”的案子。
他的手指在一排排卷宗上缓缓划过，最终，抽出一份已经微微泛黄的案卷。
卷宗的封面上写着：日本侨民佐田德男意外死亡案。
他翻开卷宗，死因是煤气中毒，现场没有搏斗痕迹，被法租界巡捕房和日本宪兵队联合认定为意外。
楚夜明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目光冷静而专注。
就在卷宗末尾，那份毫不起眼的巡捕房初始勘察报告的附件里，一行潦草的记录，吸引了他的注意。
“据死者邻居反映，死者佐田德男于案发前一周，曾在百乐门舞厅与人发生激烈口角，并遭到对方殴打。”
“冲突另一方身份，经舞厅侍者指认，为百乐门账房先生，黎广福，外号‘黎叔’。”
黎叔！
楚夜明瞳孔猛地一缩！
他清晰地记得，在百乐门那个夜晚，那个始终跟在苏曼丽身后，低着头，看起来毫不起眼，仿佛随时会融入阴影里的中年账房先生，正是这个黎叔！
一个看似普通的歌女，一个不起眼的账房先生，一桩被认定为“意外”的日本商人死亡案。
这三者之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被悄然联系在了一起。
楚夜明缓缓合上卷宗，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精光。
苏曼丽，你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楚夜明从冰冷压抑的档案室回到办公室时，夜已经深了。
那副由田中贤二派人送来的名贵榧木围棋盘，已经被下人擦拭得一尘不染，静静地摆放在红木桌案的一角。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洒在那些由黑白玉石打磨而成的棋子上，泛着幽冷深邃的光泽。
它们不像棋子，更像一百八十双来自深渊的、毫无感情的眼睛，正无时无刻不在凝视着他。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李三推门而入，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惶恐。
“楚爷。”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刚才，特高课的人又来了一趟。”
“他们……他们重申了两天后，静风茶室的‘茶会’之约。还说……还说田中课长非常期待，能与您‘手谈’一局。”
对方的再次催促，像一根无形的绞索，让这间宽大的办公室里的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
这已经不是邀请，这是战书。
“知道了。”楚夜明神色不变，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你先下去吧。”
李三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楚夜明一人。
他缓缓走到桌前，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而在他的脑海中，那片纯白色的沙盘空间，正在以超乎想象的速度飞速运转。
【推演开始。目标：赴约‘茶会’。】
【推演场景一：拒绝赴约。】
沙盘中，“楚夜明”以伤势未愈为由，向丁默邨提出，希望推掉这次约会。
【推演结果：丁默邨表面应允，但内心对你的评价降低。田中贤二收到消息后，将对你的怀疑等级，从‘高度可疑’，直接提升至‘最高威胁’。后续将采取更加直接、更加不计后果的试探与打击手段。失败。】
【推演场景二：接受挑战，正常对弈。】
沙盘中，“楚夜明”如约而至，与田中贤二对坐棋盘。
【推演结果：在对弈过程中，田中贤二通过你的棋路、你的落子习惯、你在长考时的微表情，成功分析出你‘思维缜密，善于布局，但有孤注一掷的冒险倾向’的性格特征。你的思维模式，被部分解析。中度风险。】
沙盘冰冷的结论，证实了楚夜明的判断。
这是一场避无可避的阳谋。
田中贤二要的，根本不是一盘棋的输赢。
他要借着这盘棋，来解剖自己的灵魂。
他要通过观察自己是如何思考、如何布局、如何应对危机，来反向推导，自己在望月坡事件和王强事件中，那些“不合逻辑的完美操作”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这不仅仅是一盘棋。
这是田中贤二对他的“预演沙盘”能力，发起的一次正式的、智力层面的围剿！
当晚，丁默邨也得知了此事。
他将楚夜明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亲自给他泡了一杯参茶，脸上带着虚伪的关切。
“夜明啊，身体好些了吗？”
“田中这个人，我了解。心思深沉，城府极深，据说棋艺更是国手级别。一盘棋里，都能杀人不见血。”
丁默邨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你若没有把握，也不必勉强。我帮你找个由头，把这事儿推了便是。”
楚夜明心中冷笑，他知道，这是丁默邨的又一次试探。
如果自己表现出丝毫的畏惧和退缩，丁默邨虽然会帮忙，但内心对自己的评价，必然会大打折扣。一把连面对棋盘挑战都不敢的刀，又如何能指望他在更血腥的战场上披荆斩棘？
楚夜明站直了身体，微微躬身，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谢主任关心。”
“不过是下一盘棋而已。”
“属下若是连这点胆色都没有，将来，又如何替主任您分忧解难？”
这个回答，让丁默邨龙心大悦。
他放声大笑起来，重重地一拍桌子。
“好！说得好！不愧是我丁默邨看中的人！”
在他看来，这已经不再是楚夜明和田中贤二的私人恩怨，而是他76号，与特高课之间的一次代理人战争。他乐于看到自己手下最锋利的刀，去挫一挫日本人的威风。
“去吧！好好准备！杀杀那个日本人的威风！”丁默邨挥了挥手，满脸都是期待。
从丁默邨办公室出来，楚夜明没有回自己的新办公室，而是回到了那间最初分配给他的、狭小而压抑的旧宿舍。
他从床下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积满了灰尘的小木盒。
打开盒子，里面是他早已不再碰触的几本旧棋谱，还有一张边角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正站在一位须发皆白的白发老者身旁，两人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棋盘。
那是他的祖父，一位前清的棋待诏。
童年时，在棋盘上学会的冷静与专注，学会的谋定而后动，学会的舍小取大，在这一刻，与他如今“阎王”的冷酷身份，发生了某种奇妙的重叠。
他将那些记录着各种定式、布局的棋谱，随手推到了一边。
他知道，对付田中贤二这种人，任何常规的套路，都只会成为对方洞悉自己的陷阱。
他必须找到一种全新的、只属于他自己的棋路。
一种，魔鬼的棋路。
深夜。
楚夜明关上了宿舍的门，拉上了窗帘，整个世界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与安静。
他没有点灯，只是盘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直到最后，几不可闻。
意识，如潮水般退去，沉入了脑海最深处那片无垠的纯白空间。
“开启沙盘。”
他的意念，化作了冰冷的指令。
“目标：田中贤二。”
“构建方式：心理侧写及行为逻辑模拟。”
“推演项目：围棋对弈。”
他的真正准备，现在才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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