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城破那日的血光，李秀成此生难忘。他引着幼主洪天贵福，身后是残存的、被绝望与恐惧压弯了脊梁的数千亲卫，在湘军如同附骨之疽的追杀与号角声中，一头撞进了城郊方山莽莽苍苍的深绿里。
这曾经拱卫天京的屏障，此刻成了吞噬溃兵的巨口。喊杀声、濒死的惨叫、刀枪碰撞的刺耳锐响在身后如影随形，越来越近。李秀成只记得一股冰冷腥热的液体猛地溅了他半脸——是护卫幼主的亲兵被一箭贯喉。那少年天王惊恐的尖叫声瞬间被淹没在混乱的声浪里。一股蛮横的力量从侧面撞来，裹挟着溃散的洪流，将他狠狠推离了幼主的方向。他最后的印象，是幼天王那张煞白、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在无数奔逃的腿脚和扬起的尘土中一闪，旋即彻底消失。他再回头，身后只有潮水般涌来的、面目狰狞的湘勇，还有更多被冲散、各自为战的黄旗身影。
他孤身一人，被溃散的洪流彻底卷走，抛入了方山深处不见天日的密林。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伤痕累累的困兽，在密不透风的林莽中跌跌撞撞。脚下是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湿滑的腐叶，每一步都深陷泥泞。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不断淌下，模糊了视线。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刀绞般的剧痛——不知是哪次撞击留下的内伤。湘军的号角和搜山的吆喝声如同跗骨之蛆，时远时近，在幽深的山谷间回荡，织成一张无形的、越收越紧的死亡之网。饥饿像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胃。他靠在一棵巨大的樟树后喘息，眼前阵阵发黑。远处，一处低矮的山涧在石缝间呜咽流淌，像极了天京最后那夜的哭泣。
就在意识即将被疲惫和伤痛彻底吞噬时，一只粗糙而有力的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力道之大，几乎让他窒息。另一只手则死死钳住了他下意识去摸腰间（那里早已空空如也）的手臂。李秀成悚然一惊，残余的力量瞬间绷紧，绝望的反抗念头刚起，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浓重方山土腔的声音在他耳边急促响起：“莫动！莫出声！是忠王千岁？是您老人家？”
李秀成僵住了。透过树叶缝隙漏下的惨淡天光，他看到一张沟壑纵横、布满惊惶与决绝的农夫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没有贪婪，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焦虑和不顾一切的勇气。农夫身后，影影绰绰还有几张同样紧张的面孔，都是附近山村的乡民，握着简陋的柴刀和削尖的木棍。
“是……是我。” 李秀成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那老农眼中瞬间迸出泪光，捂住李秀成嘴的手颤抖着松开，随即又紧紧抓住他破烂的袍袖，力道大得惊人。“老天爷开眼！是忠王！快，快跟我们来！”不由分说，几个乡民架起几乎虚脱的李秀成，如同拖着一截沉重的朽木，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更加隐秘、藤蔓缠绕如蛛网般的山坳深处。他们专挑兽径，用身体替他拨开带刺的枝条，用最快的速度抹平他踉跄的足迹。身后，湘军搜山的呼喝声似乎又近了几分。
最终，他们将他塞进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地方——那是一片乱坟岗深处，几块巨大、半倾颓的古旧石碑斜斜倚靠在一起，碑石上苔藓斑驳，字迹早已漫漶不清。碑石下方，不知被多少代人有意无意地掏空，形成了一个仅容一人蜷缩的、散发着浓重土腥和腐朽气息的狭小空间。里面铺着薄薄一层干燥的枯草。
“忠王千岁，委屈您了！”老农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您就藏在这里头，莫出来！天杀的清妖正在漫山搜您！等夜里，等他们搜山的动静消停了，我们想法子送您出去！往南，过溧水，听说还有咱天国的队伍……”他语速极快，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将最后几把枯草塞进碑石缝隙，只留下几道微不可察的透气口。黑暗瞬间吞噬了李秀成。
黑暗、潮湿、窒息。身下是冰冷的泥土和扎人的草梗。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腐殖质和某种说不出的陈旧死亡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吸进呛人的灰尘。外面世界的声音被厚重的石碑隔绝，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在这狭小的囚笼里被无限放大，震耳欲聋。时间失去了刻度，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饥饿和伤痛在寂静中加倍肆虐。他蜷缩着，昔日号令千军万马的忠王，此刻卑微如虫豸。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漫过他的头顶。幼主何在？天国何在？这方寸之地的苟延残喘，意义何在？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他沾满泥污的脸颊，渗入身下的泥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更长。就在李秀成被饥饿和绝望折磨得意识模糊之际，一阵异样的声响惊动了他！不是乡民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而是沉重、杂乱、带着明显不耐烦的踩踏枯枝落叶的声音，越来越近！接着，是刻意拔高的、带着本地口音的粗嘎嗓音，在寂静的坟地里显得格外刺耳：
“几位军爷！几位军爷这边请！小的敢拿脑袋担保！这乱葬岗子邪性得很，藏个把人最是容易！小的前些天就瞅见那几个刁民鬼鬼祟祟往这边钻！”
李秀成的心猛地沉入无底深渊！血液似乎瞬间冻结。
“哼！陶大来，你最好没看走眼！要是真逮着那长毛伪王，萧大人重重有赏！要是敢耍花样……”一个凶悍的、明显是湘军口音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刀鞘拍打在石碑上的“啪啪”脆响，震得李秀成头顶的泥土簌簌落下。
“不敢！不敢！军爷明鉴！小的对朝廷，对曾大帅、萧大人，那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啊！”那叫陶大来的声音谄媚得令人作呕。
脚步声最终停在了李秀成藏身的石碑群外。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接着，一道雪亮的光猛地从李秀成头顶一块松动的石碑缝隙里刺了进来！那是一柄湘军腰刀反射的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同时，一个粗暴的声音吼道：“搬开！给老子把这破石头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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