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重地泼洒在城市上空。
白日的喧嚣早已沉寂,只剩下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勾勒出高楼冷硬的轮廓,在地面上投下光怪陆离的、流动的阴影。
石小凡独自站在卧室的窗前。
窗外是璀璨却疏离的万家灯火,每一盏光点背后,似乎都隐藏着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窗内,他刚洗完澡,发梢湿漉漉地搭在额前,身上穿着普通的白色棉质t恤和灰色运动长裤,散发着淡淡的沐浴露清香。
这身打扮,让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清瘦的、略带疲惫的高中生。
与窗外那个他正逐渐涉足的、刀光剑影的世界,仿佛隔着一层脆弱的玻璃。
但这层玻璃,正被他亲手凿出裂痕,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
……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微弱嗡鸣,以及自己平稳的、刻意控制下的呼吸声。
桌上的手机就在这时突兀地震动起来。
嗡嗡嗡——
沉闷的震动声敲打着木质桌面,在过分寂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屏幕亮起,冷白的光映亮了一小片区域,显示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石小凡微微蹙起眉头。
知道他这个新号码的人,屈指可数。
每一个,都与他此刻平静表象下的生活息息相关。
他走过去,脚步很轻,拿起冰凉的手机,指尖划过屏幕,按下了接听键。
“喂?”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但更多的是刻意压低的平稳。
电话那头,先是短暂的沉默。
只有电流的细微嘶声,以及……一种沉重而疲惫的呼吸声,缓慢地传来,仿佛打电话的人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石小凡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一种冰冷而锐利的预感,悄然攀上他的脊背。
“是……石小凡同学吗?”
一个略显沙哑、却异常严肃,甚至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
石小凡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在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在学期初的开学典礼上,在每一次全校广播讲话里。
总是那么温和,带着学者般的儒雅和师长的循循善诱,偶尔还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试图拉近和学生的距离。
但此刻,这个声音里剥落了所有温和的外衣,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严厉的沉重。
是王校长。
“王校长您好,我是石小凡。”
石小凡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学生面对师长时应有的恭敬,但更多的,是瞬间绷紧的警惕。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下,只能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似乎校长在艰难地斟酌着词语,或者说,在积蓄着说出接下来这番话的勇气和力量。
“石小凡同学……”
校长的声音低沉,完全没有往日的寒暄与客套,直接切入了主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知道你最近……做了一些事情。”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磨钝了的匕首,缓慢而坚定地抵在了石小凡的心口。
他握着手机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窗外,一辆改装过的摩托车咆哮着驶过楼下空旷的街道,引擎的轰鸣声野兽般撕裂夜的宁静,又迅速远去,留下更深的寂静。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的。”
校长的声音继续传来,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重量,沉甸甸地砸下来。
“有冲劲,想证明自己,这都可以理解。”
“但是……”
校长顿了顿,那短暂的停顿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挣扎和痛心。
“你要知道,过刚易折。”
这四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沉重。
像是一句带着千年寒意的古老箴言,穿透模糊的电波,精准地钉入石小凡的耳膜,震得他耳蜗嗡嗡作响。
石小凡的眉头彻底锁紧了,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加速撞击,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内鼓荡。
校长知道了。
他知道了多少?
他知道到了什么程度?是捕风捉影的猜测,还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有些路……”
校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深切的无奈,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那惋惜像一根细针,刺了石小凡一下。
“一旦踏上,就很难回头。”
“那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路,还会牵连很多人,很多……你或许并不想牵连,也牵连不起的人和事。”
电话那头的校长似乎极其疲惫,声音里都带上了一种虚脱感。
仿佛说出这番逾越了寻常师长职责的话,已经耗尽了他很大的气力和某种坚持。
石小凡抿紧了嘴唇,没有出声。
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承认?否认?辩解?
在这样直指核心、却又模糊不清的警告面前,任何急切的回应都显得愚蠢而危险。
沉默,此刻是最好的盾牌。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校长的语气忽然缓和了一点点,流露出一丝长辈看待误入歧途的晚辈时那种复杂的情绪,但那沉重的基调并未改变。
“成绩最近有巨大进步,学校老师都认为你不错,我也认为,你是个很有前途的学生。”
“所以……你好自为之。”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混着一声沉重的叹息说出来的,充满了无力感。
然后,没等石小凡做出任何反应,校长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更急,仿佛怕被人听见:
“不要影响到学校。”
嘟—嘟—嘟—
忙音尖锐地响起,突兀地斩断了所有未尽之言。
电话被挂断了。
abruptly地开始,又 abruptly地结束。
只剩下单调而急促的忙音,在石小凡的耳边反复嘶鸣,撞击着他 suddenly变得有些空荡的脑海。
他缓缓放下手机。
屏幕的光芒熄灭,重新归于黑暗。
房间里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冰箱的嗡鸣声再次变得清晰。
但他心中的滔天巨浪却刚刚被彻底掀起,汹涌地拍打着理智的堤岸。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钉在原地的雕像,一动不动。
落地窗成了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他此刻的身影和表情——一个穿着家居服的清瘦少年,眉头紧锁,眼神锐利而复杂,与那身稚气的打扮格格不入。
校长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语调的细微变化,都在他的脑海里被掰开、揉碎,反复回放、分析。
“我知道你最近……做了一些事情。”——这不是猜测,这是陈述。他知道了具体的事?还是仅仅听到了危险的风声?
“过刚易折。”——这是警告,也是经验之谈。他在暗示自己已经过于张扬?触碰了某种界限?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很难回头。”——这是告诫,甚至带点悲悯。他是否见过类似的学生?结局如何?
“不要影响到学校。”——这是底线,也是最终目的。维护学校的声誉,还是避免更大的麻烦?
……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关心学生学业的师长打来的电话。
这是一个知情者发出的、极其严肃且紧迫的警示。
校长显然知道了一些风声。
而且知道得恐怕比他想象的要多。
很可能了解到了他与社会上那些人来往的蛛丝马迹,了解到了那个他极力隐藏在好学生外表之下的、正在不受控制地膨胀的灰色世界。
并且,已经引起了注意。
是来自学校最高管理层的注意。
甚至可能……来自更高处?
校长的电话,是在警告。
警告他事情的严重性早已超出校园斗殴的范畴,警告他立刻收敛,警告他界限的存在,越界的后果。
但那语气里,似乎又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不易察觉的维护和无奈。
那句“你是很有前途的学生”,那句“不要影响到学校”。
似乎……并不仅仅是冰冷的撇清关系?
或许,校长本人也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压力?
或许,有什么风声已经直接吹到了他的办公室里?
甚至吹到了教育局?
吹到了……更上面?
一种冰冷的寒意,细细密密地顺着石小凡的脊椎爬升。
他走到客厅角落的小置物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放置有枸杞泡制的粮食酒几个玻璃杯。
他很少喝酒,几乎不喝。
这瓶酒更像是某种装饰,或者是为了应付某些突然到访的“客人”。
但此刻,他觉得需要一点刺激性的东西来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帮助冷却过热的头脑。
他倒了一小杯淡红色色的液体。
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的刺痛感,随即一股暖意扩散开来,稍微驱散了那点寒意,让他的思维更加清晰、冰冷。
校长怎么会知道?
是巧合?是某个环节出了纰漏?
还是有人故意将消息透露给了学校?
目的是什么?
敲打他?警告他?还是想通过学校这个正统的机构向他施压,逼他放手?或者……把他逼回“正途”?
他的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迅速闪过几个最近触碰到的利益集团,新接手的场子里那些表面顺从、眼神却不老实的家伙,收拾掉刀哥时那些隐藏在暗处、充满怨恨的目光……
还有那个一直隐藏在幕后,能量巨大、心思难测的“老板”。
每一方都有可能。
也都动机十足。
他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他拿出那部黑色外壳、从不离身的私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找到了备注为“刘三”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
背景音立刻涌了过来,是那种经过隔音处理仍隐约可闻的、沉闷的音乐节拍,夹杂着隐约的喧哗笑闹声。
“凡哥?”
刘三的声音传来,带着惯有的恭敬,还有一丝被打扰后的小心翼翼的疑惑。
毕竟,现在这个时间,对于石小凡“好学生”的作息表来说,应该已经休息了。
“刘三,在哪儿呢?”
石小凡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在黑金这边呢,刚处理完一点小事情,”刘三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一丝邀功的意味,“几个不懂规矩的小崽子,想趁着刚换人管理浑水摸鱼,摸客人的包,已经摆平了,规矩也重新讲清楚了。”
他知道石小凡不喜欢听废话,汇报得言简意赅。
“嗯。”
石小凡沉吟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吧台光滑的桌面。
“最近……场子周围,或者学校附近,有没有什么生面孔老晃悠?或者有什么让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
刘三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显然在努力回想,背景的音乐声也似乎被他用手捂住了些,变小了许多。
“没……没太注意啊凡哥。场子这边天天生面孔多了去了,都是来找乐子的醉鬼。学校那边……我按您吩咐,派了两个机灵又面生的兄弟偶尔过去看看,回报说挺太平的。怎么了凡哥,出什么事了?”
他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紧张。凡哥不会凭空这么问。
“没什么大事。”
石小凡没有透露校长来电的具体内容,消息需要控制在一定层级。
“只是让你多留个心眼。特别是注意一下,有没有人似乎在悄悄地打听我的事情,或者试图用各种方式接近我们的人,尤其是和学校、和我学生身份有关联的。”
他的语气加重了些,强调着“学校”和“学生身份”。
“学校?”
刘三似乎更困惑了,黑道上的事怎么突然跟学校扯上关系了?但他很识趣地没有多问。
“明白了,凡哥!我马上吩咐下去,让兄弟们眼睛都放亮点儿,嘴巴都给我装上拉链!有任何风吹草动,特别是跟学校沾边的,立刻向您汇报!”
“嗯。”
石小凡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冷了几分。
“做事低调点。刚接手,稳字当头。以前刀哥那套咋咋呼呼、唯恐天下不乱的东西,都给我收起来。谁在这个当口给我惹麻烦,别怪我手黑。”
“是是是,凡哥您放心!我一定约束好下面的人,绝对夹起尾巴做人,不惹麻烦,不给您添乱!”
刘三赶紧保证,声音透着凛然。
“去吧。”
石小凡挂断了电话。
房间里重新归于寂静。
他回到落地窗前,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带来的却不是暖意,而是一种更深的清醒和冷静。
冰冷的玻璃杯壁,凝结了一层细微的水汽,模糊了他的倒影。
就像他此刻看到的未来,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校长的深夜警示,像一口突然被重重敲响的警钟。
声音沉闷,却余音不绝,穿透夜色,在他心里反复震荡。
提醒着他,他所处的环境有多么复杂和危险,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不仅仅是在刀尖上跳舞,考验胆量。
更是在一张巨大的、无形的权力和利益交织的网中挣扎,考验的是智慧和定力。
任何一点过大的动作,任何一丝不该有的张扬,都可能触动网上连接的无数个铃铛。
引来他目前无法预料、也无法承受的关注和后果。
过刚易折。
校长说得没错。
他现在走的这条路,确实太“刚”了。
凭借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劲、超越年龄的算计和一点点运气,硬生生在固有的格局上撕开了一个口子。
但接下来呢?
继续硬碰硬吗?
面对那些可能存在的、根基深厚、手段老辣的对手和更复杂隐晦的规则?
他需要变化。
需要更灵活、更柔软的手段。
需要更深的城府和耐心。
需要一张……足够厚实、足够逼真的保护色。
他想起明天还要照常去学校上课。
还要揉着惺忪的睡眼早读。
还要绞尽脑汁解那些复杂的数学题。
还要和同桌讨论昨晚更新的动漫剧情。
还要在老师提问时,努力做出认真思考的表情。
这种极端分裂的感觉,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几乎让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窒息。
却也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至少,那个重点高中生的身份,目前还是一层非常有效、且难以被轻易戳破的伪装。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混杂着烦躁、压力和一丝兴奋的情绪缓缓呼出。
事情变得更有挑战性了。
也更……危险了。
但也因此,似乎更有意思了,不是吗?
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淡的弧度。
那弧度里,有与年龄不符的冷峻,有山雨欲来的压力,也有一种被彻底激起的、不甘示弱的倔强斗志。
警告?
如果警告有用的话,他一开始就不会被逼着踏上这条路。
既然已经走了,并且不想回头,那就没有轻易退缩的道理。
只是,脚步必须放得更轻、更稳。
眼光必须放得更毒、更远。
手段必须更……审时度势,刚柔并济。
他拿起那部私人手机,指尖在通讯录里滑动,停留在一个备注为“周律师”的号码上。
犹豫了片刻,屏幕的光亮映照着他变幻不定的眼神。
最终,他还是熄灭了屏幕,没有拨出去。
有些底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有些线,不到万不得已、生死攸关的时刻,绝不能轻易动用。
他需要先靠自己,凭借着现有的资源和头脑,把这突如其来的警告背后的迷雾拨开一些。
看看这深水之下,到底藏着些什么妖魔鬼怪。
他重新看向窗外。
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如星河,冰冷地俯视着众生。
每一盏灯的背后,可能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膨胀的欲望、无声的较量。
而他现在,也正式从这巨大棋盘的边缘,向中心挪动了一格。
一颗不甘心只被命运操控,想要自己决定走向的、危险的棋子。
夜,深得仿佛没有尽头。
石小凡关掉了房间里的所有灯。
让自己彻底融入这片浓稠的黑暗。
只有远处霓虹的光芒,顽固地穿透玻璃,偶尔闪烁在他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
映照出里面翻涌的、深不见底的思绪。
校长的深夜来电。
像一个突如其来的休止符。
强行打断了他急速行进的、充满扩张欲望的节奏。
但也给了他一个宝贵的间隙。
去冷静,去思考,去审视脚下和前方的路。
接下来的每一步。
都必须走得更加谨慎,更加狡猾,更加……滴水不漏。
他需要睡眠。
哪怕只是短暂的几个小时。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无论是试卷如山的教室里,还是暗流涌动的街头。
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因为夜晚的降临而停止运转。
较量,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只是舞台和规则不同而已。
而他。
必须养精蓄锐,做好应对一切变故的准备。
包括那些来自暗处的窥探。
和来自高处的、意味深长的警示。
这一切。
或许,真的仅仅是个开始。
……
第二天清晨。
闹钟准时在六点半响起,刺耳的铃声撕裂了短暂的睡眠。
石小凡睁开眼,眼底有细微的血丝,但眼神很快恢复了清明。
他利落地起身,关掉闹钟。
洗漱,换上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和深蓝色运动长裤。
标准的、毫无个性的重点高中校服,穿在他清瘦的身上,显得有些宽松。
镜子里的少年,头发柔软,眼神因为刚起床而显得有些朦胧,面容干净,甚至还带着一丝这个年龄段特有的、未褪尽的稚气。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看似清澈的眼底深处,藏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算计、警惕和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重。
他仔细检查了一下书包,里面塞满了各科课本、试卷和笔记,沉甸甸的。
拉好拉链,他将书包甩到肩上,推门走了出去。
早晨的空气带着清新的凉意,扑面而来。
小区里已经有了动静,有老人提着鸟笼慢悠悠地散步,有上班族嘴里叼着面包片行色匆匆地奔向地铁站,有主妇提着刚买的蔬菜往回走。
一切都充满了平凡而真实的烟火气息。
仿佛昨夜那个沉重如山的电话,以及电话背后所代表的惊涛骇浪,都只是一场逼真而荒诞的梦境。
但他知道,那不是。
那警告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他危险无处不在。
走到校门口。
“石小凡!”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急切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他回头,是同班的班长林薇。
一个活泼开朗、责任心爆棚的女生,扎着利落的马尾辫,额头上还有几颗青春痘,脸上总是带着仿佛用不完的热情笑容。
此刻她正小跑着过来,校服外套的拉链只拉了一半。
“早啊。”
石小凡停下脚步,脸上很自然地露出一个略带腼腆、符合他平时人设的温和笑容,恰到好处地掩饰了所有的情绪和一夜未眠的疲惫。
“早!哎,你物理卷子最后一道大题做出来了吗?就是那道电磁感应叠加动量的,太难了!我算了半天都没算对,答案好像有点问题……”
林薇语速很快,像机关枪一样,一边说一边从自己印着卡通图案的文件袋里往外掏卷子。
“那道题啊,”石小凡配合地露出思索的表情,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卷子,“我好像做出来了,但也不确定对不对,好像是分类讨论,情况有点复杂……”
他的表现无懈可击。
就像一个学习努力、性格有点内向、但乐于助人的普通高二男同学。
没有人能把他和那个在黑金KtV里眼神冰冷、发号施令、决定着一些人命运的“凡哥”联系起来。
这种近乎本能的双面扮演,他正在强迫自己习惯,并努力做到天衣无缝。
走进教学楼。
熟悉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书本的墨香扑面而来。
穿过喧闹的走廊,两边是叽叽喳喳追逐打闹的低年级学生,和抱着作业本匆匆走过的课代表。
墙壁上贴着优秀学生的照片和励志标语。
进入教室。
嘈杂声更大了,有人在高声讨论题目,有人在抱怨作业太多,有人在分享零食,有人在抓紧时间补觉。
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放下沉重的书包。
拿出早读要用的语文课本和英语单词手册。
周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同学,熟悉的值日生擦黑板的吱呀声,熟悉的老师还没进教室前的自由气息。
这一切构成了一种安稳的、秩序井然的、被严格保护着的象牙塔的假象。
石小凡坐在其中,手指划过课本光滑的页面。
心思却早已飘远,像一只警惕的猎鹰,盘旋在教室上空,冷眼审视着下方。
他在观察。
观察每一个踩着铃声冲进教室的人。
观察班主任走进来时略显严肃的神情(是因为班级月考成绩吗?)。
观察窗外偶尔经过的、穿着西装走向行政楼的人员。
校长的警告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在他的心里,让他对周围看似平常的一切,都多了一份审慎的打量和下意识的警惕。
是谁?
通过什么途径?
将消息传递给了校长?
目的又是什么?仅仅是为了施压?还是有更深的图谋?
课间休息的时候。
他假装去卫生间。
特意从教学楼另一侧绕了一圈,那边窗户正对着行政楼的入口。
一切如常。
校长办公室的窗户开着,米色的窗帘随着晨风轻轻摆动。
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走廊里偶尔有教务处的老师拿着文件走过,脸上是司空见惯的忙碌表情。
没有任何异常。
但这种过分的平静,反而让他更加确信。
水面之下,必然有暗流在涌动。
只是他现在还看不到。
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
他故意坐在一个靠近柱子、视野却相对开阔,能观察到大部分入口和打饭队伍的位置。
餐盘里是味道一如既往的大锅菜:土豆烧鸡块(几乎找不到鸡块)、炒青菜和番茄蛋汤。
刘三发来了短信。
汇报了一切正常,场子平静,学校周边也没发现任何可疑人物打听消息。
石小凡手指在屏幕下缘敲了敲,回了一个“知道了,继续。”
他慢慢地、机械地吃着盘子里的饭菜。
味同嚼蜡。
注意力完全不在食物上。
他在脑子里飞速地梳理着所有的可能性,以及每一种可能性下应该采取的应对策略。
像下一盘错综复杂、赌注巨大的棋。
下午是连续两节数学连排课。
戴着厚厚眼镜的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解着解析几何的压轴题型。
石小凡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跟随粉笔头移动。
笔记记得工整而详细,关键点都用红笔标出。
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铁律。
无论外面的事情多么繁杂、多么惊心动魄,学业不能彻底荒废。
这不仅是一种必要的伪装,一层坚固的保护色。
更是一种……对另一种可能性的坚持?或者说,是对正常生活的一种微弱却固执的留恋?
他自己也说不清。
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能完全放弃这个身份,不能彻底斩断这条或许将来能用得上的退路。
放学铃声终于在期盼中响起,带着一种解放般的悠长尾音。
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教室,喧闹声瞬间充斥了整个走廊。
石小凡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书包,把晚上要做的卷子一本本塞进去。
林薇又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打印好的通知单。
“石小凡,周末班里组织去城郊的生态园参观实践,算是班级活动,名单要上报的,你去不去啊?”她晃了晃手里的纸,“听说还挺好玩的,能看看无土栽培什么的,还能自己动手摘草莓!”
“周末?”
石小凡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非常逼真的、略带歉意的笑容。
“我周末可能家里有点事,我奶奶好像要从老家过来,还不确定具体时间。到时候看情况吧,如果去的话我提前跟你说。”
他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表情自然无比。
“好吧好吧,大忙人!家庭聚会最重要咯!”
林薇撇撇嘴,显然有些失望,但也没多想,转身又去问其他同学了。
石小凡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
周末。
他确实有“事”。
而且是至关重要、不容有失的事。
他需要去城西见一个很难约的、负责物流运输的“老板”,谈一桩关于“保护费”重新划分的“生意”。
还需要敲打一下新接手地盘里几个最近不太安分的台球厅和网吧的负责人。
巩固一下刚刚建立起来、尚且脆弱的秩序。
他背起沉甸甸的书包,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
夕阳橘黄色的光芒铺满了操场,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沉默而扭曲的同伴。
他走到校门外不远处的僻静角落,拿出那部黑色外壳的私人手机。
屏幕亮起,上面已经有了几条未读信息。
来自不同的号码,没有存储姓名。
内容简短而隐晦。
“西,老地方,晚七点。”
“台球厅的老瘸子有点意见,想当面聊聊。”
“网吧那条街,新开了两家,还没来拜过码头。”
每一条,都代表着一个需要他去处理的问题,一个需要他去镇住的场子。
他深吸一口气,傍晚微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带着一股硝烟的味道。
他将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顶端,试图遮住下半张脸。
脸上的神情,在走出校门百米远,彻底脱离学校监控范围和人流后,悄然发生了蜕变。
那份刻意维持的温和与青涩,如同遇热的蜡像般迅速融化、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和冷峻。
眼神锐利如刀,步伐坚定而快速,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
他伸手,拦下了一辆正好路过的出租车。
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报出的地址,与他家的方向、与学校的方向,都截然相反。
那是一个位于老城区,鱼龙混杂,以各种地下交易和灰色产业闻名的地方。
车子发动,汇入晚高峰庞大而缓慢的车流。
窗外是下班归家的人群、拥堵的喇叭声、路边小吃摊升腾起的蒸汽。
构成了一幅鲜活却与他无关的人间烟火图。
石小凡靠在有些油腻的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逐渐变得破旧混乱的街景。
白天与黑夜。
学校与江湖。
好学生与……
他微微闭上眼,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感觉自己像是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隧道里穿梭,身份在高速切换。
而校长的那个电话。
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惨白的闪电。
瞬间照亮了两个世界之间那条模糊不清、却又危险万分的界限。
提醒他。
这条界限正在变得模糊。
提醒他。
稍有不慎,就可能彻底坠入另一边,万劫不复。
但他别无选择。
至少现在没有。退一步,可能不仅仅是失去现有的一切,更可能被身后的黑暗彻底吞噬。
出租车在一个看起来颇为老旧的茶楼前停下。
茶楼门面狭窄,招牌上的字迹都已褪色,木质门框散发着年深日久的陈旧气息。
这里离真正的繁华区很远,显得冷清而落寞,只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口的小凳上下象棋。
石小凡付钱下车。
整了整衣领,尽管校服里面只是一件普通的t恤。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犹豫和杂念都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
眼神变得坚定而冷漠。
迈步,推开了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的深色木门。
门内,光线昏暗,茶香与烟味混合着一种陈旧的气味扑面而来。
新的较量。
即将开始。
而他。
必须赢下去。
为了生存。
也为了……那或许早已被现实扭曲得面目全非的初衷。
茶楼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隐约将外面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隔绝。
门内。
是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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