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大总督府，书房。
烛火通明，将孙传庭清癯而严肃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窗外，天色已然大亮，但书房内却依旧弥漫着一种深夜般的沉寂和压抑。
那本蓝色封皮、边缘沾着暗红血渍的账册，此刻正摊开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孙传庭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将近一个时辰，逐页翻阅着账册上那些冰冷而触目惊心的记录。
他的手指偶尔会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但脸上却始终如同戴着一副石刻的面具，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不时翻滚着震惊、愤怒、痛心，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悸。
他原本以为，边镇武将吃空饷、克扣粮秣、甚至倒卖些陈旧军资中饱私囊，已是常态，虽可恨，但尚在可理解的“规矩”之内。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王承胤、柴国柱、范永斗这些人，竟然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私通蒙古，资敌以粮草铁器，已是形同叛逆！而将朝廷严控的战略物资——尤其是火器火药，偷运给关外虎视眈眈的建虏（后金）！这简直就是自毁长城，形同卖国！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账册最后那几页！那笔来源神秘、数额高达百万两白银的巨款！通过京城大隆号汇入…“麒麟”印鉴…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麒麟”二字，后背竟感到一丝寒意。
在朝为官多年，他岂能不知这“麒麟”所指？当朝次辅温体仁，其书房私印，正是一枚白玉麒麟！温体仁与宣府镇将、晋商范家…竟然也有如此深的勾连？甚至可能牵扯到资敌这等泼天大事？！
这已不仅仅是边镇贪腐，而是足以震动朝野、引发朝堂大地震的惊天巨案！一旦揭开，牵连之广，后果之严重，简直难以想象！
他孙传庭虽身为宣大总督，手握重兵，但面对如此盘根错节、牵扯到内阁次辅的巨大势力网络，也不得不慎之又慎！一步踏错，不仅是自身前程性命不保，更可能引发边镇动荡，甚至给虎视眈眈的建虏以可乘之机！
该如何抉择？
是立刻以雷霆手段，拿下王承胤、柴国柱，查封范家，并将账册火速递送京师，直呈御前？但如此一来，必将正面冲击温体仁一党，朝局必然大乱，边镇亦可能生变。温党势力庞大，反扑之下，自己能否承受？这账册…能否真的送到陛下手中？途中会不会被截留？甚至…陛下会不会为了稳定朝局，反而牺牲掉自己这个“捅破天”的人？
还是…暂时压下账册，暗中收集更多证据，等待更合适的时机？但如此一来，岂不是纵容国蠹，辜负圣恩，更对不起那些在边塞饥寒交迫、浴血奋战的将士？
孙传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艰难抉择之中。书案上的烛火跳跃着，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
良久，他缓缓合上账册，发出一声极其沉重、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的叹息。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晨冰冷的空气涌入，让他混乱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
他看着总督府内开始忙碌起来的吏员和兵丁，又望向大同城远处那鳞次栉比的屋舍，尤其是城北范家那一片巨大的宅院轮廓。
不能急…绝不能急…
此事必须谋定而后动。首先，要确认那个送账册来的戍卒王小伟所言真假，以及他的真实身份和目的。其次，要立刻暗中控制住宣府镇的局势，绝不能让王承胤和柴国柱狗急跳墙，酿出兵变。最后，关于温体仁…证据尚显单薄，还需更加谨慎…
他心中渐渐有了决断。
“来人。”孙传庭沉声道。
一名心腹幕僚立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大人有何吩咐？”
“第一，立刻以八百里加急，密令宣府镇副总兵张鸿功（孙传庭的心腹），让他即刻暗中控制镇城要害，监视王承胤、柴国柱及其党羽一举一动，但没有我的亲笔手令，绝不可轻举妄动！”
“第二，派人去查一查那个王小伟的底细，我要知道他的全部过往。另外，好生看管，不得怠慢，但也绝不允许任何人接触他！”
“第三，”孙传庭的声音压得更低，“派人去京城…秘密查探大隆号近两个月来，所有超过五万两银子的汇兑记录，尤其是与山西、宣府有关的。要绝对隐秘，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是！卑职明白！”幕僚心中一凛，知道必有惊天大事发生，连忙躬身领命，匆匆离去。
孙传庭独自站在窗前，目光再次落在那本账册上，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场风暴，既然已经开始，就绝无可能轻易平息了。
…
与此同时，大同城，范家老宅。
气氛比总督府更加压抑和恐慌。
范永斗一夜未眠，脸色铁青地坐在花厅太师椅上，听着下面管事和护卫头领战战兢兢的汇报。
“…听雨楼书房一片狼藉，二公子昏迷不醒，呼吸微弱，郎中也查不出原因…铜龙柜被打开，少了…少了一本账册…”
“…护卫死了十七人，伤者更多…那贼人中了一箭，但…但还是被他跑了…”
“…全城搜捕了一夜，毫无踪迹…像是…像是凭空消失了…”
“…总督府那边…孙大人凌晨回府时，似乎遇到了点意外，但很快就平息了，具体情形探听不到…”
每一个消息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范永斗的心头！
账册丢了！而且是那本记录着最要命交易的总账！落在了谁手里？是那个闯入的贼人？还是…已经被孙传庭拿到了？
一想到账册泄露的后果，范永斗就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那不仅仅是抄家灭族之祸，更是足以让背后所有牵扯到的大人物都万劫不复的惊天灾难！
“废物！一群废物！”范永斗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摔得粉碎，咆哮如雷，“养你们何用！连个家都看不住！”
厅内众人吓得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父亲息怒。”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范永斗的长子范清洪走了进来，他同样脸色难看，但比起其父，还多了一丝阴狠，“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必须立刻弄清楚，账册到底落在了谁手里，然后…不惜一切代价，拿回来！或者…毁掉！”
范永斗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怒火，看着自己这个虽然好色贪杯，但关键时刻却更有决断的长子：“你说怎么办？”
“孙传庭那边，态度不明。但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范清洪眼中闪过狠辣之色，“立刻派人，不惜重金，收买总督府的内线，务必打探清楚凌晨到底发生了什么，孙传庭是否拿到了账册！”
“同时，立刻给宣府王总兵和京里送信！告诉他们，出大事了！让他们早做准备！必要时…只能断尾求生了！”范清洪做了一个切割的手势。
范永斗瞳孔一缩，自然明白“断尾求生”意味着什么。那是要牺牲掉王承胤和柴国柱，甚至可能包括范家一部分势力，来保全大局。
“还有那个王小伟！”范清洪补充道，“不管账册在不在他手里，这个人必须死！他知道的太多了！立刻悬重赏，发动所有黑白两道的势力，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好！就按你说的办！”范永斗咬牙道，“立刻去办！要快！”
范清洪领命，匆匆离去。
范永斗独自坐在空荡的花厅里，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心中却是一片冰寒。他经营范家数十年，历经风浪，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恐惧和无力。
他隐隐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而撒网的人，似乎不仅仅是对手，还有来自…更高处的寒意。
…
宣府镇城，总兵府。
王承胤同样一夜未眠。他刚刚收到了大同范家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语焉不详却充满了极度恐慌的紧急警告——“窟窿已破，速做打算，或断尾求生！”
短短十几个字，却让王承胤如同坠入冰窟！
大同出事了！而且是天大的事！范永斗用了“窟窿已破”和“断尾求生”这样的字眼！
是走私的事发了？还是通敌的事？难道…是那本要命的账册？！
他立刻联想到昨夜柴国柱府上被林如海强行闯入搜查的事情！难道这一切都是连环计？！
“快！快去请柴副将过府议事！”王承胤对着门外心腹声嘶力竭地吼道，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然而，心腹很快慌慌张张地跑回来：“禀…禀总兵大人…柴副将府上被张鸿功副将的兵围了！说是…说是奉总督大人令，保护柴副将安全，任何人不得出入！”
王承胤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孙传庭动手了！这么快！而且直接控制了柴国柱！
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自己了？！
完了…全完了…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瘫坐在太师椅上，面色灰败，冷汗如雨。
但他毕竟是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油条，在极致的恐慌之后，求生的欲望又强行支撑着他冷静下来。
不能坐以待毙！
孙传庭只是控制了柴国柱，还没有动自己，说明他可能证据还不充分，或者…也有所顾忌！
必须立刻反击！或者…找条后路！
他的目光猛地投向京城方向。
对！温阁老！必须立刻给温阁老送信！只有温阁老能救自己！
还有…那个失踪的王二狗！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必须找到他！杀了他！
王承胤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眼中布满了血丝，开始疯狂地下达一系列命令，调动他所有能动用的资源和力量，做最后的挣扎。
整个宣府镇，暗流汹涌，剑拔弩张，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而此刻，风暴中心的王小伟，正躺在总督府厢房的床上，强迫自己入睡，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未知的下一步。
他知道，他扔出的那块石头，已经激起了千层巨浪。
接下来的惊涛骇浪，需要他用生命去面对。
（第二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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