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雨水渐歇，但寒意更重。
大同城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囚笼，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一队队打着火把、神色紧张的巡城兵丁和范府护卫，如同梳子般反复篦过每一条巷道。
王小伟拖着伤痕累累、几乎到达极限的身体，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在阴影中艰难地移动。每走一步，左肩和内腑都传来钻心的剧痛，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不断冲击着他的意识。
但他不能倒下。怀中的账册如同燃烧的炭火，提醒着他肩负的使命和无数边军冤魂的期盼。
他的目标明确——大同府衙！
这不是自投罗网，而是一场精心计算的豪赌！
根据账册最后的记录，那笔神秘的百万巨款是通过京城“大隆号”票号汇兑的。而“大隆号”的背后东家，据王小伟所知，与朝中某位权势熏天的阁老关系匪浅。那位阁老，恰恰与现任宣大总督、驻节大同的朝廷重臣——孙传庭，是政敌！
孙传庭，此人性情刚烈，嫉恶如仇，以清流自居，与朝中贪腐之辈势同水火。他虽然可能也牵扯进边镇的一些利益网络，但根据王小伟在宣府时零星听到的传闻，孙传庭与王承胤、范永斗等人似乎并非一路人，甚至还有过龃龉。
如果将这本能同时扳倒范家、王承胤、柴国柱，甚至可能牵扯到朝中阁老的惊天账册，直接送到孙传庭面前…他会如何选择？
是冒着与朝中大佬彻底撕破脸的风险，秉公执法，博一个清名千古？还是为了自身利益和安稳，选择压下账册，甚至…杀了送账之人灭口？
这是一场赌上性命的豪赌！赌孙传庭心中，那点身为读书人和封疆大吏的良知与底线，尚未完全泯灭！
王小伟别无选择。这是他目前唯一的、或许能破局而出的生路！
他避开主要街道，专挑最偏僻的小巷，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和对方向的模糊记忆，一点点向着位于城中心的府衙方向靠近。
越靠近府衙，盘查的岗哨越多。好几次，他几乎与巡逻队迎面撞上，都是靠着提前感知和敏捷的身手，险之又险地躲入垃圾堆、排水沟或者民居的屋檐下，才得以避开。
终于，在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座气势森严的大同府衙。高大的朱红色大门紧闭着，门前站着八名按刀而立的衙役，灯笼在晨风中摇晃。
如何进去？直接闯过去，恐怕还没到门口就会被乱刀砍死。
王小伟潜伏在府衙对面一条巷口的阴影里，剧烈地喘息着，大脑飞速运转。
就在这时，一阵车轮声从长街尽头传来。一辆看起来颇为普通的青呢马车，在一队家丁模样的人的护卫下，朝着府衙侧门驶来。
马车帘幕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但看那护卫的架势和马车行驶的方向（侧门），车里的人身份似乎不低，但又不想过于张扬。
机会！
王小伟眼中精光一闪！他猛地一咬牙，用尽最后力气，从巷口中冲出，如同扑食的饿虎，不顾一切地冲向那辆马车！
“有刺客！”
“保护大人！”
马车旁的护卫大惊失色，纷纷拔刀冲了上来！
王小伟根本不与他们缠斗，身体如同游鱼般闪开劈来的刀锋，目标只有一个——马车车窗！
就在一名护卫的刀尖即将刺中他后心的刹那，他猛地将怀中那本蓝色账册，透过车窗的缝隙，狠狠地扔进了马车车厢之内！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吼：
“宣大总督孙大人钧鉴！此乃宣府镇将王承胤、柴国柱勾结晋商范永斗，通敌卖国、倒卖军资、克扣粮饷之铁证！百万边军血泪，尽在其中！求大人…为民做主！！！”
吼声嘶哑，却如同惊雷，炸响在黎明寂静的街道上！
所有的护卫都愣住了，刀停在半空，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浑身是血、状若疯狂、却高举双手表示不再抵抗的“刺客”。
马车内，一片死寂。
良久，车帘被一只保养得极好的、戴着玉扳指的手，缓缓掀开了一角。
一张清癯、严肃、不怒自威的中年人的脸庞露了出来，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被护卫刀剑加身、却依旧站得笔直的王小伟。
正是宣大总督，孙传庭！
他的目光在王小伟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低下，看向车厢地板上那本染血的、蓝色封皮的账册。
他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护卫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总督大人的命令。
孙传庭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谁也猜不透他此刻内心的波澜。他缓缓伸出手，捡起了那本账册，并没有立刻翻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封皮上那已经发暗的血迹。
他的目光再次抬起，看向王小伟，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是何人？”
“宣府镇第七墩戍卒，王小伟。”王小伟忍着剧痛，昂首回答。
“戍卒？”孙传庭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消失，“你所言之事，关系重大，若有半句虚言…”
“账册在此，真伪一辨便知！”王小伟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若有一字虚假，甘受千刀万剐！”
孙传庭深深看了王小伟一眼，不再多言。他轻轻吐出一个字：
“带他进去。严密看守，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是！”护卫首领连忙应道。
孙传庭放下车帘，马车缓缓驶入府衙侧门。
王小伟被两名护卫一左一右“搀扶”着，也跟着走了进去。在经过门槛的刹那，他回头望了一眼晨光微熹的大同城，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第一关，赌赢了。
孙传庭没有当场杀他灭口，而是选择将他控制起来，并收下了账册。这说明，这位总督大人，至少愿意先看看账册的内容。
至于看了之后是会秉公处理，还是…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被带进府衙后院一间偏僻的厢房，伤口得到了简单的重新包扎和处理，还有人送来了食物和热水。门外站着四名精锐的督标亲兵，看守得极其严密。
王小伟知道，他现在成了孙传庭手中一颗关键的棋子，也成了一个巨大的麻烦。在孙传庭做出最终决定之前，他的性命暂时无虞，但也随时可能因为局势变化而被舍弃。
他靠在床上，强迫自己吃下东西，闭上眼睛休息，尽可能恢复体力。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依然生死未卜。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所在的厢房之外，整个宣大总督府，甚至整个大同、宣府的高层，都因为那本账册，即将掀起一场远比昨夜更加猛烈、更加残酷的风暴！
而他这把投入死水的刀，已经成功地搅动了万丈波澜！
（第二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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