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暗如同厚重的绒布，包裹着风雪肆虐的松林。王小伟背着赵六子，如同一头不知疲倦的孤狼，在深可及膝的积雪和盘根错节的林木间穿行。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他步伐稳定，速度不减。强大的核心力量支撑着背负的重量，腿部肌肉如同精密的活塞，高效地对抗着积雪的阻力。
周大胡子和孙癞子牵着三匹疲惫的蒙古战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如同两条被拖垮的老狗。每一次抬腿都像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刀割。张有财则被一根绳子拴着，像条死狗般被孙癞子拖拽着在雪地里滑行，发出呜呜的呻吟。
饥饿、寒冷和极度的疲惫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啃噬着他们的意志和体力。孙癞子好几次差点栽倒在雪地里，都被周大胡子咬着牙拽起来。沉默的行军，只剩下粗重的喘息、马蹄踏雪的沉闷声响和风雪掠过松枝的呜咽。
王小伟一边开路，一边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寻找着合适的落脚点。他的感官提升到极致，听觉捕捉着风雪之外的任何异响，嗅觉分辨着空气中可能存在的危险气息。肩头的旧伤在持续的负重下隐隐作痛，但坚韧的肌肉组织和强大的恢复力正不断抚平着撕裂感。
突然！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
不是松脂的清香，不是积雪的冰冷。
是……烟味！非常微弱的、混合着木头燃烧和某种东西……焦糊的气味！从东南方顺着风隐隐飘来！
“有情况！”王小伟的声音低沉而急促，瞬间打破了行军的死寂。周大胡子和孙癞子一个激灵，强行打起精神，紧张地握紧了武器。
王小伟示意众人噤声，自己则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朝着气味传来的方向潜行过去。他放下赵六子，让周大胡子看护，身影迅速没入前方更加浓密的松林阴影中。
潜行近百步，拨开一片挂满冰凌的茂密松枝，眼前的景象让王小伟瞳孔骤然收缩！
松林的边缘消失了。前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山坳平地。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宁静的村落，而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
十几间低矮的土坯茅草房，大部分已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断壁残垣，兀自冒着缕缕青烟。未被完全焚毁的房梁歪斜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如同垂死者的手臂。地面上散落着破碎的瓦罐、打翻的农具、撕裂的布片，还有……已经冻硬发黑的斑斑血迹！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废墟间逡巡，撕扯着一些难以辨认的黑色残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
这是一个刚刚被彻底洗劫焚毁的汉人村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
王小伟伏在一棵粗大的松树后，冰冷的目光如同探针，迅速扫过这片死寂的废墟。没有活人的气息。杀戮和劫掠显然已经结束。袭击者……看这手法和遗留的痕迹——弯刀劈砍的痕迹，马蹄印，还有废墟间散落的几支……带有三棱狼牙箭镞的断箭！
蒙古人！是那个部落干的！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村庄边缘，一间相对完好、但大门被暴力撞开的土坯房上。那房子比其他的稍大，门口立着一个歪倒的、黑乎乎的铁砧子，旁边还有一个半塌的棚子，里面似乎是一个废弃的炉灶。
铁匠铺？
就在这时！
废墟深处，一间半塌的、堆满焦黑木料的屋子后面，传来了一阵极其微弱、压抑的咳嗽声！紧接着，是低低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啜泣！
还有人活着！
王小伟眼神一凝，没有丝毫犹豫。他如同猎豹般从藏身处窜出，几个起落就冲到了那间半塌的屋子后面！
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断墙和焦木构成的狭窄缝隙里。那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破烂的单薄棉袄，脸上满是烟灰和泪痕，冻得嘴唇发紫，身体不住地颤抖。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瘦小、似乎已经昏迷过去的小女孩。
少年看到突然出现的、浑身浴血（之前战斗残留）、眼神冰冷如刀的王小伟，吓得浑身一僵，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恐惧，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妹妹抱得更紧，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却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小伟迅速扫视了一下少年和他怀中的女孩。少年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但极度虚弱和惊恐。女孩脸色惨白，呼吸微弱，额头有一块青紫的肿包，似乎是撞击所致。
“别怕，我们不是鞑子。”王小伟的声音尽量放缓，但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他解下腰间那个装着肉干和奶疙瘩的皮囊（从蒙古头目马上缴获），扔到少年面前。“吃。”
少年看着皮囊，又看看王小伟，眼中的恐惧并未消散，但食物的诱惑和对方没有立刻伤害他们的举动，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他颤抖着伸出手，抓起一块肉干，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又小心地掰下一小块奶疙瘩，试图塞进妹妹嘴里。
王小伟不再看他，转身朝着周大胡子和孙癞子藏身的方向打了个手势。
很快，周大胡子背着赵六子，孙癞子拖着张有财，牵着马，也艰难地来到了这片废墟边缘。看到眼前的惨状，两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脸上充满了震惊和后怕。
“头儿，这是…”
“蒙古鞑子刚干的。”王小伟声音冰冷，“这铁匠铺还算完好，里面有炉灶，能生火避寒。把马牵到后面棚子里藏好。周大胡子，生火！孙癞子，找找有没有能用的东西，特别是水和没烧完的柴火！”
命令下达，众人立刻行动起来。周大胡子将赵六子小心地放在铁匠铺相对干燥的泥地上，然后开始清理那个半塌棚子里的炉灶。孙癞子则忍着恐惧，在废墟间翻找起来。
王小伟则走到那个少年身边，蹲下身。“你叫什么？村里还有活人吗？”
少年咽下口中的肉干，看着王小伟冰冷但似乎没有恶意的眼神，又看了看那边正在生火的周大胡子等人，紧绷的神经终于崩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没…没了…都死了…阿爹阿娘…都被鞑子杀了…他们…他们抢了粮食…烧了房子…二丫…二丫被撞到了头…呜…”
“你叫什么？”王小伟重复道，声音沉稳。
“狗…狗娃…”少年抽噎着回答。
“狗娃，想活命，就跟我来。”王小伟站起身，走向铁匠铺。狗娃看着怀中昏迷的妹妹，又看看王小伟的背影，咬了咬牙，吃力地抱起妹妹，踉跄着跟了上去。
铁匠铺内空间不大，但屋顶完好，墙壁厚实，挡住了大部分寒风。周大胡子已经点燃了炉灶里的柴火（从废墟里找到的湿木头，烟很大，但总算有火了），橘黄色的火光跳跃着，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
王小伟将赵六子挪到离火近些的地方，再次检查他的状况。狗娃则小心翼翼地将妹妹放在火堆旁，用王小伟给他的皮袍盖好。
孙癞子气喘吁吁地抱着几个砸扁的破瓦罐和一小捆还算干燥的茅草跑了进来：“头儿！水…水井被尸体填了…就…就找到这点雪水…柴火也少…”
“够了。”王小伟接过一个破瓦罐，里面装着半罐浑浊的雪水。他将瓦罐架在炉火上加热。然后，他走到铁匠铺的角落。那里堆着一些打铁的工具——铁锤、钳子、几块生铁料，还有……一个半埋在灰烬里的、烧得变形的木箱子。
王小伟用脚踢开箱子。里面散落着一些烧焦的布片和……几块碎裂的、印着模糊字迹的木牌残片！他捡起一块较大的残片，抹去上面的灰烬。
木牌边缘焦黑，但中间残留的刻痕依旧清晰——一个规整的圆形徽记，中心是一个古朴的“范”字变形体，周围环绕着象征财源和流通的方孔铜钱纹样！和之前箭镞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晋商范记！
而在徽记下方，还有几个模糊的小字：“…押…宣府…柴…”
“范家的货？”周大胡子凑过来，看到那印记，惊疑不定。
“恐怕不只是货。”王小伟眼神冰寒，将木牌残片攥在手心，木刺扎入掌心也毫无所觉。他联想到村庄被屠戮的惨状，蒙古部落头人索要烈酒粮食的愤怒，以及范家商队的“延误”……
一个冰冷的猜测在他脑中形成：范家利用商队作掩护，不仅向蒙古部落输送武器（如狼牙箭），很可能还涉及更重要的战略物资交易（如粮食、情报）。而这个村庄，或许是因为无意中撞破了范家商队与蒙古部落的某种秘密交接，才招致了灭顶之灾！木牌上的“押”和“宣府柴”，是否指向了某种货物的押运，以及与宣府镇那位“柴副将”的关联？
“头儿！你看这个！”孙癞子突然从炉灶旁的灰烬里扒拉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烧得半焦、但形状完好的……铁制马镫！样式明显是蒙古骑兵常用的宽镫！而在马镫的皮带扣环内侧，赫然烙印着一个微小的、清晰的印记——依旧是那个“范”字徽记！
范家！连蒙古人的马镫都是范家提供的！
“狗日的范永斗！”周大胡子看着那熟悉的印记，联想到自己这些边军饿殍般的处境，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冲上头顶，咬牙切齿地骂道，“用咱们大明的铁，造了刀箭马镫，再卖给鞑子，反过来杀咱们的人！这群黑了心肝的畜生！”
王小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枚铁马镫也收了起来。他走到炉火旁，看着瓦罐里开始冒热气的浑浊雪水。火光映照着他冰冷而深邃的眼眸，里面跳动着比炉火更炽烈的杀意。
线索越来越多，网越收越紧。范永斗，柴国柱，王承胤，蒙古部落……这张由贪婪和背叛编织的大网，似乎正将整个宣府北疆拖入深渊。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片废墟的余烬中，找到撕开这张网的第一个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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