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珩策马返回洛阳城,寒风扑面,却吹不散他心头纷乱如麻的思绪。阮云归此人要么是真正光风霁月,毫无野心的君子,要么就是隐藏得极深,深不可测的棋手。而无论哪种,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尤其是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平静眼眸,和他那句句戳人心窝子的话语……
当他怀着沉重纷乱的心绪回到了别院书房时,东边的天际已经露出了一抹白色,长夜将尽。
他行至案前,想要批阅几份文书来转移注意力,可目光落在那些字迹上,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连日来不曾安眠,此刻只觉头疼欲裂,他索性掷笔于案,疲惫地揉着眉心,缓缓阖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起嘈杂之声。端木珩骤然惊醒,却发现外面天光已然大亮。
而书房外那一阵阵压抑的争执声正不断传来:
“赵统领!求您让奴婢见将军一面!奴婢只说几句话!”
“放肆!挽梦姑娘,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速速离去!”
“就几句!奴婢是为了夫人……”
是挽梦!她不是在上官徽禁足之后被调去浆洗房了吗?怎会跑到这里来?端木珩本就心绪不宁,闻声更是烦躁。他豁然起身,猛地拉开房门,冷眼看着院中正被亲兵阻拦、形容焦急的侍女:“何事喧哗?”
挽梦一见端木珩,立刻跪倒在地,泪水涟涟:“将军!奴婢求求您!求您放了夫人吧!夫人她……她真的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您的事!”
端木珩眉头紧锁,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她让你来的?”
挽梦连忙摇头,泪珠随着动作洒落:“不,不是夫人让奴婢来的。是奴婢不忍心看夫人那般消沉,才冒死前来。奴婢从小服侍夫人,深知她性情,您再这样关着她,会把她逼死的。”
端木珩心口如被细针猝然一刺,面色却依旧冰冷。他硬起心肠,寒声道:“既知今日,何必当初?让她静思己过便是。退下!”
挽梦见他如此冷漠,一股为主子深感不值的热涌骤然冲上心头:“将军!您不在洛阳的那八年,您可知夫人是如何熬过来的?她夜夜难眠,对着烛火直至天明,偶尔梦中呓语,喊的也是您的名字!您却只信那些无稽之谈,将她囚于一隅,这便是您所谓的爱护吗?”
话音刚落,端木珩眼神骤冷,周身散发着不容侵犯的威严,“放肆!主子之事,何时轮到你来置喙?还不退下。”
亲兵应声而上,正欲拉走挽梦,却见她重重磕了一头,再抬首时,额头已是一片红肿,“将军!奴婢知晓您是因老爷要将夫人改嫁萧世子之事而嫉恨夫人,可事实并非您想的那般,那时候,您音讯全无、生死未知,老爷说……说您怕是回不来了,上官家不能没有倚仗!所以才有了那样的念头,可夫人……”
“闭嘴!”端木珩冷声打断,眸色愈发寒凉。他断没想到,这丫头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提及此事,周身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他冷厉的目光如刀锋般扫向挽梦:“再敢多言一句,本将军便割了你的舌头!”
挽梦被他那骇人的气势所震慑,浑身一颤,却仍是强撑着,眼中满是决绝,“将军就算杀了奴婢,奴婢也要说!夫人她……她从未有过背叛将军的心思,她一直在等您回来,哪怕老爷如何逼迫,她都未曾答应改嫁之事……因为她心中从来只有将军您……她始终相信……”
“够了!还嫌你主子不够丢人吗?”
端木珩一声怒喝,震得院中众人皆是一颤。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挽梦“她若真认定了我,怎会在我生死未卜时与他人私会?她若真认定了我,怎会甘为他人妾室?她若真认定了我,而今又怎会在我眼皮底下私会旧情人?挽梦,你将本将军当作痴儿愚弄不成?”
挽梦本笔直的跪姿在这一连串的质问中晃了晃,脊背在端木珩那久居上位者凌厉的气势下不由自主弯了几分。
端木珩将挽梦的表现都看在眼里,他理所应当的将之视作了她的心虚,刚刚压下的怒火再次翻腾。
他猛地上前一步,逼视挽梦:“说!今日是谁指使你来的?是她上官徽教你编造这些谎话,还是有人别有用心,想借你之口扰乱本将军的心神?”
挽梦吓得浑身战栗,然念及上官徽多年委屈,仍咬牙强撑:“将军,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言!夫人为等您归来,不惜忤逆老爷,甚至父女决裂……您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查!”
端木珩面色阴沉得可怕。
……忤逆……决裂……如此陌生的字眼,与上官徽那温婉柔顺的形象如此格格不入。
“你是她的侍女,自然为她说情,你以为凭你几句话,就能动摇本将军的判断?端木珩冷哼一声,目光如寒冰般刺向挽梦,“看在你主子的面上,今日姑且饶你,若你再不安分守己,肆意妄言,休怪本将军家法处置!”
挽梦闻言,身子一颤,却仍倔强地昂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奴婢不怕责罚,奴婢愿以性命担保,今日所言句句属实!”
端木珩眸中寒光一闪,却终究没有再发作,只是冷冷吩咐亲兵将挽梦带下去严加看管,不得再让其生事。
待院中恢复平静,他转身回到书房,重重坐在椅上,脸色阴晴不定,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挽梦方才的话。
“她夜夜难眠,对着烛火直至天明,偶尔梦中呓语,喊的也是您的名字!”
“夫人她……她从未有过背叛!”
“哪怕老爷如何逼迫,她都未曾答应改嫁之事……因为她心中从来只有将军您!” “夫人为等您归来,不惜忤逆老爷,甚至父女决裂……”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挽梦说的是真的吗?”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眼中首次流露出深切的迷茫与挣扎,“上官徽,你真的……一直在等我归来?从未有过他念?”
可很快,他就将这种猜想狠狠压下,他猛地摇头,不,不可能,挽梦定然在撒谎,若她当真如此坚贞,那此前种种——父亲那封字字诛心的亲笔信、暗探接连传回的确凿密报、乃至她在他归来后那般冰冷的疏离——又该作何解释?
他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一声接一声地叩击着坚硬的案面,仿佛要敲开那被重重迷雾封锁的记忆。
那时,北疆战事失利,他身陷重围,退守漠北绝地。正是在那最绝望之际,收到了父亲的亲笔书信——白纸黑字,言之凿凿:上官徽听闻吾儿生死不明,竟与其父合谋,改换门庭,另嫁萧承翊为妾。
他不愿信!他的徽儿,怎会是那般趋炎附势、无情无义之人?
可紧接着,他留守洛阳的暗探密报如雪片般飞至,内容不同于过去叙述她与南阳那人的点到为止,而是一次比一次详尽,一次比一次不堪:她与萧承翊梅园私会;她逼萧承翊休妻再娶;她只待他端木珩马革裹尸,便可入新婿府邸……
那些消息,如同淬毒的匕首,在他本就焦灼的心上反复凌迟。前方北狄铁骑穷追不舍,后有不明之人蓄意搅局,他满腔怒恨几欲焚毁五脏,却不得不强压下去,逼自己冷静布局,无人知晓,那些日子他是如何过来的。
所幸上天待他不薄,绝境中他奇袭北狄汗王大营,生擒敌首,才得以赫赫功勋名正言顺重返京师。
他本盼着……盼着能听她亲口解释,哪怕她说一切都是误会,他或许……或许都会选择相信。可迎来的,却是她冷若冰霜的容颜和句句带刺的讥诮。
他怒,他恨!她那份冰冷的淡漠,将他北疆八年间所有的孤寂坚守与痛苦煎熬瞬间化为更深的怨怼与不甘。他质问,逼迫,他迫切的想要一个解释,哪怕仅是只言片语的安抚也好。
可没有。她非但没有解释,反而将他们之间那维持了八年、彼此心照不宣的脆弱伪装,以最残忍的姿态彻底撕碎。更在他提及阮云归时,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维护与锐利——那种她因另一个男人而生的凛然之态,是他从未在她眼中见到过的、属于他的光彩。
那一刻,他对她失望到了极点,也怨怼到了极点。
而如今,挽梦却骤然闯入,字字铿锵地告诉他,她从未背叛,她一直苦等。
何其荒谬!又何其讽刺!
若她当真坚贞至此,那他这八年来所承受的噬心之苦、那无数个被猜忌与愤怒灼烧的日夜、以及归来后所有的冷硬逼迫……岂不都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他越想越气,他本能地拒绝相信,北疆归来前的恨意与归来后的冰冷现实,早已铸成一道坚固的壁垒,又岂是一个侍女几句哭诉就能轻易瓦解。
然而,就在那猜忌与愤怒即将再次占据上风,驱使他将挽梦的言语彻底斥为谎言之时,阮云归那清冷平静的声音,却仿佛穿透时空,幽幽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猜忌与愤怒,是把双刃剑,伤人亦伤己...若一直被这些情绪左右,只怕会错失真正重要的东西。”
端木珩骤然睁开双眼,叩击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
阮云归……他为何偏偏在昨夜说出这样的话?是巧合?还是他早已预料到今日之局?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平生谨慎,多疑善谋,否则也无法在北疆那般险恶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并最终擒获狄首。也正是这份谨慎让他此刻无法像寻常妒夫那样,将挽梦的话语完全归结为主仆情深的编造或是敌人的诡计。
可心中另一股声音却在隐隐作痛,万一……万一是真的呢?万一这支撑他恨意、让他变得冷硬苛酷的“真相”,从头至尾就是一个巨大的、精心编织的骗局呢?
这个念头方起,便带来一种彻骨的恐慌。若真是如此,那他对待她的一切……与柳娘的刻意恩爱、与她争锋相对的冷言冷语以及那场粗暴的搜查、那愤怒之下的禁足……
他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不!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就动摇!但……也不能就此忽略!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最终,那份根植于血脉中的谨慎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却顽固的希冀,压倒了汹涌的怒火与猜忌。
他必须知道真相!无论这真相有多么残酷,多么令人难以承受!
端木珩眸中的矛盾与挣扎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决断所取代。他朝着门外沉声道:“赵睿!”
一直守在门外的亲兵统领应声而入:“将军有何吩咐?”
端木珩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亲自去办,挑选绝对可靠、与府中各方皆无瓜葛的生面孔,秘密调查一件事。”
他略一停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清晰慎重:“给我查清楚,月余前,在我于北疆失踪、生死不明的那段时日,夫人是否真的曾激烈抗拒过其父上官泰欲将其嫁与武安王世子为妾的安排?我要知道当时所有的细节,包括她是否因此受过禁足、责罚或其他任何形式的逼迫。记住,此事需绝对隐秘,不得惊动上官家、武安王府乃至……府中任何人!”
赵睿心中巨震,意识到将军竟开始怀疑那桩早已由太傅大人盖棺定论的“旧事”!但他面上丝毫不显,立刻抱拳领命:“末将明白!定会做得滴水不漏!”
“去吧。”端木珩挥挥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上了更沉重的枷锁。
赵睿悄无声息地退下,书房内再次只剩下端木珩一人。
他缓缓靠向椅背,仰头望着雕花的房梁,眼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希望赵睿查到的结果,能彻底粉碎挽梦那可笑的谎言,让他继续理直气壮地恨下去。
可心底某个极隐蔽的角落,却又仿佛在恐惧着……那个可能被证实的、截然相反的真相。
喜欢世家囚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世家囚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