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十五年元月初八日
寅时三刻,太极殿前的汉白玉阶凝着薄霜。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呵出的白气在晨曦中交织成一片氤氲。更鼓余音未散,萧承翊已身着素服跪于殿中。
臣父萧煜昨夜旧疾骤发,呕血数次。他双手高捧玄漆奏匣,额头紧贴冰冷的金砖,特命臣代呈请罪奏疏。军械库疏于管理,致军械遗失,臣父痛心疾首,愧悔无地,愿交还西郊、北营两处兵符,以赎渎职之罪。
荒谬!一御史中丞王戎突然出列,军械遗失乃重罪,岂是交还兵权就能搪塞?臣请彻查武安王府!
殿中顿时哗然。五兵尚书李岩上前半步:王中丞慎言!武安王曾平定南诏叛乱,收复交趾七州……
功是功,过是过!王御史厉声打断,若功臣皆可免罪,国法威严何在?
就在争执愈烈之际,吏部尚书郑士元缓步出列。他轻抚长须,声音不疾不徐:老臣以为,武安王主动请罪,足见忠心。当年南诏叛乱,若非王爷在那般瘴疠之地苦战三年,又怎能有今日南疆的平定。他转向御座,深深一揖,陛下明鉴,虽说功过不能相抵,然治大国如烹小鲜,恐过犹不及啊。
冕旒垂珠后,天子萧宸的目光在阴影中闪烁不定。一阵穿堂风掠过,吹得丹墀两侧的宫灯明灭不定。
太尉以为如何?天子突然开口。
端木桓执笏出列,玄色朝服上的金线云纹纹丝不动:臣以为...郑尚书所言极是。
既如此。天子指尖轻叩,西郊大营由五兵尚书李卿接管,北营嘛...他目光扫过端木桓,就由镇北将军端木珩暂领。至于武安王......”天子语气稍顿,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意味,“既旧疾复发,便安心在府中静养。太医署每日遣人问诊,务必...好生照料。
站在文官队列中的上官泰不自觉地攥紧了袖中的玉圭。武安王这一着弃车保帅,竟与徽儿昨日所言分毫不差。就在他暗自心惊时,忽然瞥见早已退回队列的郑士元与跪伏在地的萧承翊交换了个眼神。
上官泰身子一震,电光火石间,一抹清明从脑中闪过,他蓦地想清楚了其中关窍,郑士元与萧承翊暧昧不明的眼神与郑士元方才恰到好处的求情……这哪里是弃车保帅?分明是以退为进,暗度陈仓!
上官泰下值回到府中时,已是日影西斜。他径直走向书房,推门便见上官徽正坐在窗边摆弄棋局。
残阳透过窗棂,在她素白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父亲回来了。她指尖的白玉棋子轻轻落在青玉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上官泰反手合上门扉,将朝堂之事细细道来。说到郑士元与萧承翊那微妙的对视时,上官徽指尖一顿。突然轻笑出声,“以联姻为引,以退为进,舅父这步棋下的妙。”
上官泰端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紧蹙的眉头:可如此一来,只怕更招陛下猜忌......
上官徽素手捏起一枚棋子,眸光沉静:父亲何必忧心?若武安王府失势,于上官氏未必是祸。
你懂什么?上官泰忽然冷声斥道,今日是武安王府,明日......
明日依旧是陛下的江山。上官徽抬眸,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见父亲眉头仍旧紧锁,她执壶斟茶,琥珀色的茶汤在杯中打着旋儿,娓娓说道:“我上官氏既已与端木氏联姻,在圣心看来...便是与舅父划清界限。而陛下抬举端木氏以制衡武安王府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她唇角微扬,“舅父欲借郑氏之力破局,父亲亦可坐收渔翁之利……”她忽然压低声音,将茶盏推至上官泰面前,“明日朝议,父亲不妨奏请增设宗正寺,专管皇室宗亲事务。”
上官泰执盏的手蓦然一顿,茶汤微漾,映出他骤然明亮的眼神。宗正寺虽无实权,却能名正言顺接触皇室子弟——尤其是那位养在郑妃宫中的皇长子。
氤氲茶雾中,他抬眸望向女儿。见她唇角仍噙着那抹熟悉的温婉笑意,可此刻,这笑容却让上官泰心头一凛——这个自幼养在深闺,最是知书达理的女儿,何时竟将朝堂权术看得如此透彻?
而另一侧,洛阳中军大帐,炭火烧得噼啪作响。
将军!朝中今日晨报!
一身戎装的端木珩展开信函,却见上面墨迹凌厉如刀——武安王府交权,陛下收兵。
亲卫统领赵睿低声道:听闻萧世子当庭代父请罪,交还了西郊、北营两处兵符。陛下虽未革除武安王爵位,但......
话音未落,端木珩突然冷笑出声,将信函掷入火盆,火焰窜起,映得他眉间凌厉如刀。
传令各营,他声音冷硬,三军彻查,凡与武安王府有姻亲、故旧者,即刻调离辎重、弩机等要害职位。他指尖摩挲着剑柄,沉声道:尤其是...那些南疆旧部……
翌日朝议,晨钟余韵未散。
上官泰便执笏出列。他身着绛紫官袍,腰间玉带在晨曦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臣有本奏。他声音沉稳,在殿中回荡,自景元以来,宗室子弟日渐繁多,却无专司统辖。今陛下膝下虽仅有皇子一位,公主三位,然皇室血脉关乎国本。臣请增设宗正寺,专掌皇室宗亲谱牒、教养婚嫁等事。
话音未落,大殿之上顿时响起一片议论之声。有赞同者点头称许,认为此举确有必要;亦有反对者摇头,担忧此举会引发宗室纷争,徒增事端。
中书令王肃出列:上官大人此言差矣!皇子年幼,公主们也未到出阁的年龄,何必另设衙门虚耗国库?
上官泰却从容展开手中奏章:正因皇子年幼,更需早立规矩。臣查《周礼》,宗正位列九卿,掌王室亲属。今虽皇子仅有一位,然来日方长...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且三位公主的教养事宜,也该有个正经衙门掌管才是。
龙椅上的天子目光微动,冕旒后的面容看不出喜怒,沉默良久,方才说道:准奏。着上官泰改任宗正寺卿,专司教导皇子公主礼仪,编纂宗室谱牒。
退朝时,端木桓故意落后半步,与上官泰并肩而行:上官大人这是要当未来帝师啊?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岂敢岂敢!不过是替陛下分忧罢了。上官泰连连摆手,脸上堆着谦逊的笑,眼角却瞥见不远处郑士元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
当夜,洛阳中军
我那岳父大人这手棋,下得着实妙。
端木珩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指尖轻叩军报,案上烛火跳跃,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的半明半暗。
赵睿捧着茶盏,面露困惑:这宗正寺不过是个闲职,哪及得上尚书台实权在握......
愚钝。端木珩抬眼,烛光在他眸中投下深沉的阴影,“陛下子嗣单薄,唯有郑妃娘娘育有一子……”他指尖重重点在军报某处,“皇子虽说年幼,保不齐就是日后的储君,届时宗正卿手里捏着的,可是未来新帝的立后选妃大权!
端木珩话音刚落,却见一亲信匆匆入内,单膝跪地呈上一封素笺:将军,太尉密信!
端木珩挑开火漆,展开素笺,父亲铁画银钩的八字跃入眼帘:兔死狐悲,适可而止。
“嗤……”火盆突然爆出一簇火星,他唇角微扬,信纸在烛焰上轻轻一掠,火舌轻舔墨迹,化为了灰烬。
帐外北风呼啸,卷起阵阵尘土拍打在军帐上。端木珩掀开帐帘,望向洛阳方向。那座巍峨都城在夜色中灯火阑珊,看似平静的夜幕下,不知多少暗流正在涌动。
端木珩掸去指尖烟灰,也该回去了。
翌日,端木珩踏着最后一缕天光,终于回到了府里。
残阳如血,廊下的风灯次第点亮,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他刚转过照壁,便见上官徽立在庭中老梅下——她今晨方从上官府归宁回来,此刻正执一柄缠枝银剪,专注地修剪着横斜的梅枝。
寒梅映雪间,她豁然抬首,映出眸中明亮的笑意,将军回来了。
端木珩目光微凝,上前接过她手中的银剪。指尖不着痕迹地擦过她腕间细腻的肌肤,风急天寒,怎么穿得这般单薄?他解下身上的玄色大氅拢在她肩上,顺势握住她微凉的指尖。
上官徽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任由他握着,两人并肩穿过回廊,默契地只谈梅枝新绽,不说朝堂风云。仿佛这半月来的血雨腥风,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境。
将军。府中老管家突然在廊柱旁躬身,老爷请您即刻去书房议事。
端木珩拇指在她腕间一顿,终是松开:我去去就回。
穿过重重院落,端木珩来到了父亲端木桓的书房。书房内烛影幢幢,端木桓将一封密信缓缓推过案几。帛书在烛火下透出朱砂批注的痕迹。
武安王府虽失西郊、北营两处兵权,却已在宗正寺安插了人手。
端木桓指尖轻点名单,上官泰这只老狐狸,倒是会钻空子。
端木珩扫过信上名录,眸光骤沉。
端木桓屈指敲了敲檀木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可轻敌。他沉声嘱咐道。
孩儿明白。端木珩躬身应道。
还有...你的那位夫人,端木桓忽然话锋一转,手指按住名单末尾的印章,近日与上官府走得很勤啊。
端木珩猛地抬头,烛光在他眼中跳动:正逢新年,上官徽归宁贺岁,也是常理。
呵...但愿如此。端木桓冷笑一声,从案几暗格取出一份军报,三日后的北营阅兵,莫要误了时辰。
端木珩垂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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