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黄昏,雪仍未停。
上官徽正在暖阁内临帖,忽听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却在临近门前刻意放轻了三分。她笔尖微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阴影。
夫人,将军来了。挽梦推门进来,轻声说道。
话音方落,却见端木珩立在门外,玄色锦袍上沾着新雪,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案前的字帖上,随后又转向半开的窗扉之外——听雪阁的轮廓在纷飞的雪幕中若隐若现。
昨日棋局未尽,夫人可愿继续?他声音透着磁性,眼底却似深潭。
上官徽指尖一顿,搁下笔:将军雅兴,妾身自当奉陪。
房间内炭火融融,映得她侧脸莹白如玉。
“挽梦,去取棋来。”上官徽轻声吩咐道。
“是,夫人,奴婢这就去。”挽梦福身退下,临走前将半开得窗子掩紧了几分。
端木珩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字帖上。他缓步走近案前,指尖虚悬于纸面之上,宣纸上的字迹清丽婉约,笔锋转折处却暗藏力道,宛如雪中傲梅,柔美之中尽显坚韧风骨。
夫人的字,倒是与众不同。端木珩沿着字迹的走势轻轻描摹。
上官徽抬眸,见他神色专注,不由轻声道:将军也懂书法?
端木珩低笑一声:略知一二。他忽然指向其中一个字,这一笔收锋,倒有几分阮体风骨。
暖阁内霎时一静。炭火噼啪作响,映得二人身影在窗纸上交叠。字帖上“归山深浅去,须尽丘壑美”的诗句在火光映照下,墨色忽深忽浅。
上官徽忽然轻笑,素手将字帖徐徐卷起:年少时临摹过各家字帖...她指尖在卷轴金线上轻轻一抚,父亲曾说我的字有几分王氏风范!不想在将军眼里,竟似阮体风骨——
她将卷轴地一声搁进青瓷画筒,唇角微扬:可真是妾身的荣幸。
端木珩眸光微动。恰在此时,挽梦捧着棋盒进来,见二人之间气氛微妙,放下棋具便悄然退下。
下棋吧。端木珩率先在棋案前坐下,今日,我想看看夫人真正的棋路。
上官徽坐在对面,素手执起白子,在指尖轻轻一转:那将军可要看仔细了。
棋子落枰,清脆一响。窗外雪落无声,唯余炭火偶尔爆出的火星,照亮案前二人沉静的侧脸。
今日的棋局与昨日不同——端木珩的攻势更加凌厉,每一子落下都带着无声的逼问。
就在方才,赵睿派去的人带回来密报,纸上的墨迹密密麻麻,记录着上官徽与阮云归曾经的过往。
景元十年上元节,上官徽于兰亭诗会,一首《暗香赋》惊艳四座,迅速传遍洛阳,阮云归见后题“清绝”二字。
景元十一年三月 ,上官徽随兄长上官玄拜访南阳竹林。与阮云归、向子平竹林论道,林间琴音袅袅,余音不绝,离别时,阮云归赠上官徽失传古谱《广陵散》上阕,许诺“下次相见,定赠下阙”。
景元十二年十月,上官徽风寒久咳不愈,阮云归遣童子送药方,上书“取梅花上雪水煎枇杷叶,可缓咳疾”。
同年腊月,上官徽亲抄《乐府集》回赠,阮云归以湘妃竹笔作酬。
……
景元十四年八月,上官徽香山寺进香,恰逢阮云归来寺中校经,二人于莲池畔偶遇,寺僧见阮云归为上官徽弹奏琴音,后各自离去。
端木珩袖中的纸笺尚带着寒意,他抬眸看向对面。上官徽左手支颌,右手执一枚白玉棋子,指尖在灯火下莹润如玉。
夫人昨日说闺阁浅学,端木珩看着她落子,声音低沉,可这棋路,倒像是受过名家指点。
上官徽指尖一凝,白子在棋盘上轻轻一颤。
幼时随兄长学过些许。她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窗外簌簌的落雪声中。
端木珩盯着她低垂的眉眼,执起一枚黑玉棋子,在指间一转, 夫人可曾听说,棋如人生,落子无悔。
话音未落,黑子已重重落下,截断她所有退路。棋盘发出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暖阁内格外清晰。
他抬眸,眼底暗潮涌动,既已落子,便再无回头。
上官徽蓦然抬首,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
她忽然一笑,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妾身明白。
当白子落下时,一抹苦涩终是漫上她的眼底,却在抬头时化作一片平静。烛火摇曳间,仿佛方才那一瞬的失态从未存在。
端木珩的目光从上官徽的脸上移到棋盘上,刚才她那一瞬的失落,尽数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指尖夹起一枚黑玉,重重落了下去。
上官徽捻起一枚白玉棋子,那枚白玉棋子这次却在她指间转了一圈又一圈,迟迟未落。许久,她终于落子,却是弃了中盘,转守边角。
将军棋艺精绝,妾身甘拜下风。
端木珩盯着她这一手避让,忽然恼道:夫人这步棋,下得不够坦荡。他指尖点在那枚孤零零的白子上,明明可以正面交锋,为何要退?
上官徽指尖微颤,望向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轻声道:雪大了,将军不觉得...有些路,退了反而更好么?
端木珩猝然起身,玄色衣袖带起一阵风,吹乱了棋盘上的几粒散子。他走到窗前,一声将窗子完全推开。寒风卷着雪片呼啸而入,瞬间冲散了满室暖意。
上官徽,他背对着她,声音混在风雪中,这雪再大,也盖不住梅花的香气。
上官徽怔然望去,但见院中那株老梅在风雪中傲然挺立,点点红梅在雪幕中,暗香浮动。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起身走到他身旁。风雪扑面而来,冷得刺骨,却也让人清醒。
将军,她轻声唤道,我们...重新下一局吧。
端木珩回眸,看见她眼中终于卸下防备的澄澈,
这一次,棋盘上的黑白子终于不再彼此试探。黑子如铁骑突出,白子似流云回雪,招招式式皆是堂堂正正的较量。
窗外,暮雪簌簌落下,掩盖了远处传来的更鼓声。终局数子,竟是上官徽胜了半子。
“将军,承让了。”她抬眸浅笑,唇畔两道梨涡若隐若现,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恍若雪夜里的星辰。
端木珩心头微动。恰在此时,挽梦捧着红漆茶盘轻步进来。氤氲热气中,上官徽眼角轻轻上扬的弧度,在灯光映照下显得愈发柔美动人。
是为夫棋艺不精。他接过茶盏,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弧度,茶烟袅袅间,却看到她颊畔蓦地窜上一抹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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