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显沉闷。刚进入六月,天气便憋着一股邪火,闷热无风,天空总是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粘稠感。广播里、电视上,关于长江中上游地区持续强降雨、水位不断攀升的消息,一天比一天紧急。
这天下午,李腾正坐在办公室里,整理着宋知远下周去市里参加农业产业化会议的材料。窗外,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着,更添了几分烦躁。桌上的内部专线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午后的沉寂。
李腾立刻抓起听筒,里面传来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办公室值班员急促而严肃的声音:“是红星县政府办吗?接省防指紧急通知和市气象局、水文局最新联合研判,未来一周,长江上游流域及我市部分地区仍有持续强降雨过程,预计洪峰将于五至七天后叠加抵达我市江段,水位可能全面超警戒,局部超保证。要求你县立即进入临战状态,密切监视雨情、水情、工情,加强巡查值守,全力做好防汛抗洪各项准备!”
“收到!立即报告领导,马上部署!”李腾心头一凛,迅速记录下关键信息。放下电话,他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宋知远的办公室。
“县长,市防指紧急通知!”李腾将记录纸递上,语气凝重,“情况很严峻,预计洪峰五到七天后抵达,水位可能全面超警戒,要求立即进入临战状态。”
宋知远正在审阅文件,闻言猛地抬起头,接过记录纸,目光迅速扫过,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放下手中的红笔,站起身,走到墙上挂着的全县水系图前,眉头紧锁。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宋知远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盯着地图上蜿蜒穿过县境的江河,沉默了几秒钟,随即转身,眼神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和果决。
“李腾,你马上做几件事!”宋知远语速加快,指令清晰,“第一,立刻通知水利局、气象局、水文站主要负责人,半小时后到小会议室开紧急会议。第二,以县政府办名义,立即起草一份紧急通知,要求全县各乡镇、各部门即刻启动防汛应急预案,主要领导靠前指挥,所有责任人立即上岗到位。第三,通知县委办,我马上去向郑书记汇报。第四,……你亲自去一趟县防指仓库,实地看看物资储备情况,特别是麻袋、砂石、铁丝、救生衣这些关键物资,我要确切的数字和状态!”
“是!”李腾没有丝毫迟疑,领命而出。他知道,从现在起,常规的工作节奏将被彻底打破,一场与洪水的赛跑已经开始。
他先通过电话,迅速而准确地传达了会议通知,语气不容置疑。接着,他坐回办公桌,铺开稿纸,略一思索,便笔走龙蛇,起草那份紧急通知。他摒弃了任何套话,开门见山,直指核心,强调形势的严峻性和要求的强制性,最后加盖县政府办公室印章后,立即交由文书科下发传真至各乡镇和部门。
处理完这些,他立刻下楼,叫上司机,直奔位于县城郊外的县防汛物资储备仓库。
仓库管理员老钱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正靠在门卫室的竹椅上打盹,被李腾叫醒时还有些迷糊。
“李秘书?您怎么来了?”老钱揉着眼睛,有些诧异。
“钱师傅,防汛形势紧急,宋县长让我来看看物资储备情况,特别是麻袋、砂石、铁丝、救生衣这些,现在就要看。”李腾没有寒暄,直接说明来意。
老钱一听是宋县长的指示,不敢怠慢,连忙拿出钥匙,打开了几个主要库房的大门。
库房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和尘土的气息。李腾走进去,仔细察看。标注着“麻袋”的区域内,麻袋倒是堆得不少,但李腾随手翻开几摞,发现底层的许多麻袋颜色发暗,手感潮湿,甚至有些已经出现了霉斑。
“钱师傅,这些麻袋,受潮发霉的有多少?”李腾抓起一个带着明显霉斑的麻袋,沉声问道。
老钱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这个……李秘书,库房年头久了,有点返潮……受潮的,可能……可能有三四成吧。不过晒晒还能用!”
“晒晒?”李腾的心往下沉,“如果洪水今晚就来,你有时间晒吗?这些发霉的麻袋,一碰水就可能烂掉,怎么堵口子?”
他又走到堆放救生衣的区域,拿起一件,用力一扯,连接处的带子竟然有些糟朽,几乎要断裂。
“这……”老钱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李腾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不再询问,而是让老钱拿来物资台账,亲自核对数字,并让司机帮忙,随机抽查了几个品类。结果触目惊心:账实不符的有之,以次充好的有之,过期失效的亦有之。这所谓的储备,就像一个虚胖的病人,看似庞大,实则内里千疮百孔。
“钱师傅,这就是我们防汛的‘家底’?”李腾合上台账,目光如炬地盯着老钱。
老钱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李腾没有再多说,他知道,问题绝不止于一个仓库管理员。他立刻用仓库的门卫电话,直接打给了水利局局长沈永康。
“沈局长,我是李腾。我现在在县防指仓库。情况很不好,麻袋大量霉变,救生衣带子糟朽,砂石储备不足台账一半!这样的物资,怎么应对可能到来的特大洪水?宋县长在等确切情况,请您立刻派人过来核实,并马上着手整改、补充!必须抢在洪峰到来前!”李腾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他甚至没有使用“建议”、“希望”这样的词汇,而是直接用了“必须”。
电话那头的沈永康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连声答应:“好好好,李秘书,我马上安排人过去!不,我亲自过去!”
回到县政府,紧急会议已经在小会议室召开。宋知远、分管水利的副县长、以及水利、气象、水文、交通、民政、公安等一众部门负责人都在,气氛凝重。
李腾悄悄走进会场,在宋知远身边坐下,将物资仓库的情况简明扼要地写在纸条上,递了过去。
宋知远看完纸条,脸色瞬间铁青,他将纸条拍在桌上,目光扫过在场的各位局长,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我们的防汛物资,账面上琳琅满目,实际情况呢?麻袋发霉,救生衣糟朽!这是准备防汛,还是准备看戏?这是拿几十万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当儿戏!”
会场一片寂静,几位相关局长低下了头。
“我不管之前是什么原因,历史问题也好,经费不足也罢!”宋知远猛地站起身,“从现在起,我亲自担任县防汛指挥部常务副指挥!我要求:第一,水利局牵头,24小时内,将所有问题物资清查完毕,列出清单;第二,财政局、发改局,立刻开辟绿色通道,想尽一切办法,紧急采购、调拨合格物资,钱不够,我去向市里申请,但东西必须到位!第三,交通局负责运输保障,确保物资第一时间运抵一线;第四,各乡镇,立刻组织力量,就地取材,准备砂石、木桩!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唯主要负责人是问!”
宋知远的雷厉风行,让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会议结束后,整个县政府大院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
李腾作为宋知远与各方联系的枢纽,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他需要协调物资调配、传达指令、汇总各乡镇反馈的堤防巡查情况,还要准备向市里的汇报材料。
深夜,县政府大楼依旧灯火通明。李腾泡了一杯浓茶,强打精神,核对着一份刚刚报上来的险工险段排查表。宋知远办公室的灯光也一直亮着,他正在与市防指和上下游县市保持热线联系,分析水情趋势。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紧接着,滚雷炸响,憋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战鼓擂响。
李腾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漆黑世界,听着那震耳欲聋的雨声,心情沉重。他知道,预警阶段即将过去,真正的考验,伴随着这场暴雨,已经来临。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拿起红色保密电话,接通了市水文站的专线。
“喂,市水文站吗?我是红星县政府办李腾,请问现在我县各主要站点实时水位数据是多少?涨速如何?”他的声音,在狂风暴雨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清晰和坚定。这场与洪水的战争,他和宋知远,以及红星县的无数干部群众,已经站到了第一道防线上。而他的秘书生涯,也即将迎来最为严峻、也最为刻骨铭心的一次淬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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