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在这座府里，除了咱家，不要相信任何人。”
裴容的话，如同带着冰刺的藤蔓，缠绕上璃璟的心头，越收越紧，尤其是最后那三个字——
“包括……福伯。”
福伯？那个总是佝偻着背，眼神浑浊，如同影子般沉默跟随在裴容身边几十年的老仆？
璃璟握着那冰凉沉重的紫檀木盒，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裴容，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玩笑或试探的痕迹。
没有。
那双凤眼里只有深不见底的幽寒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在警告她。
一股比得知淑妃死讯时更深的寒意，瞬间席卷了璃璟的全身。如果连福伯都不能信任，那这座看似被裴容牢牢掌控的府邸，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与危险？她身边，究竟还有谁是可以依靠的？
裴容没有解释，也不需要她的回应。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必要的告知，随即转身，走向内室，将那令人窒息的压力与无尽的猜疑，留给了僵立在原地的璃璟。
“安置吧。”他疲惫的声音从内室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璃璟怔怔地看着手中那枚堪称护身符的“含沙射影”，此刻却觉得它重逾千斤。这不仅仅是防身的利器，更是一道将她彻底拉入这信任荒漠的符咒。
这一夜，璃璟睡得极不安稳。
梦中，张婆子李婆子血肉模糊的尸体，院墙外短促的厮杀声，裴容袖口那点刺目的暗红，以及福伯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交替出现，最后都化为裴容那句冰冷的警告——“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从噩梦中惊醒，窗外天色尚未大亮，秋雨依旧缠绵，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凉意。
起身梳洗后，她下意识地将那紫檀木盒贴身藏好，冰凉的盒体贴着肌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与……束缚感。
当她准时踏入墨玉轩时，裴容已经端坐在书案之后，正听着曹焱低声禀报着什么。他换了一身新的玄色常服，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似乎比昨夜好了许多，只是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
福伯如同往日一样，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书房角落，低眉顺目，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摆设。
璃璟走进来时，目光不由自主地、极其快速地扫过福伯那布满皱纹、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如同往常一样，走到小几旁，开始研墨。只是那“沙沙”的声响，今日听来，却少了几分宁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紊乱。
曹焱禀报完毕，躬身退下。经过璃璟身边时，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探究，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离开。
书房内，只剩下研墨声，翻动书页声，以及窗外持续的雨声。
裴容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公务之中，并未留意到璃璟细微的异常。或者说，他留意到了，却并不在意。
午后的雨势稍歇，变成了细密的雨丝。
裴容处理完一批紧急公文，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抬眼，看向一旁垂手侍立的璃璟，忽然开口，打破了长时间的寂静：
“研磨久了，也乏了吧。”
璃璟连忙停下动作：“臣女不累。”
裴容却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庭院，状似无意地说道：“整日闷在屋里，也无趣。随咱家去园子里走走。”
走走？在这风雨未停的时候？
璃璟心中诧异，却不敢违逆，低声应道：“是。”
福伯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取来了两把油纸伞。
裴容接过一把，并未让福伯跟随，只对璃璟道：“你随咱家来。”
他当先步入细密的雨帘之中，玄色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景中，显得格外挺拔孤峭。
璃璟撑开另一把伞，快步跟上。雨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隔绝出一方小小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世界。
裴容走得并不快，沿着曲折的回廊，穿过月洞门，走向府邸深处那片更为幽静、也更为开阔的后花园。园中奇石罗列，花木扶疏，被雨水浸润后，色彩愈发浓重欲滴。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圈圈涟漪。
璃璟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被雨水打湿了些许的肩头，心中充满了疑惑。他绝非有闲情逸致雨中漫步之人，此举，必有深意。
果然，在走到一处假山环绕、较为僻静的荷花池畔时，裴容停下了脚步。池中残荷听雨，别有一番凄清韵味。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璃璟身上，雨丝模糊了他的面容，却让那双凤眼显得更加深邃。
“昨日宫中之事，”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渺，“淑妃，是中毒而亡。”
璃璟心中一震，虽然早有猜测，但听他亲口证实，依旧感到一阵寒意。
“下毒之人，”裴容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是跟了她七年的一名贴身宫女，昨夜……已‘自尽’于慎刑司。”
璃璟屏住呼吸，她知道，重点来了。
“那宫女，入宫前，”裴容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探针，锁定着她的眼睛，“曾在福伯一位远房侄女经营的绣坊里，学过三年手艺。”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璃璟脑海中炸响！
福伯的远房侄女！淑妃的贴身宫女！中毒！自尽！
所有的线索，被裴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串联成了一条若隐若现、却足以致命的线！这条线，的一端连着宫闱秘案，另一端，竟然真的……指向了那个看似最不可能的人！
她终于明白，他为何要带她来这无人之处，说出这番话。他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向她证实昨夜的警告，也是在……教她，如何在这遍布陷阱的环境中，看清那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致命暗流。
璃璟的脸色在雨幕中显得有些苍白，她握紧了伞柄，指尖冰凉。
“千岁爷……早已知道？”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裴容转过身，重新望向那池残荷，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也没有毫无破绽的伪装。区别在于，有些人，暂时还有用。”
他的话语，冰冷而现实，带着一种掌权者特有的、对人性透彻的洞察与利用。
雨水顺着荷叶滑落，滴入池中，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
璃璟看着他孤绝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震惊，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他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时时刻刻都在算计与被算计之中，连身边最亲近的老仆，都可能包藏祸心。
“那……千岁爷为何还留着他？”她忍不住问。
裴容轻笑一声，那笑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凉薄：“钓鱼，总要留着鱼饵。断了线的风筝，才飞得更高，也……死得更快。”
他回过头，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现在，可明白咱家为何让你‘小心’了？”
璃璟用力地点了点头。这一刻，她才真正体会到这座府邸，这个朝堂，是何等的危机四伏。也才真正明白，他昨日给予她那枚“含沙射影”时，背后所蕴含的、远超她想象的严峻形势。
“臣女……明白了。”她低声应道，声音里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东西。
裴容看着她眼中逐渐褪去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受教后的清明与坚定，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满意的神色。
“明白就好。”他淡淡道，“回吧。”
他率先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
璃璟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那仿佛能扛起一切风雨的背影，心中那根名为信任的弦，在经历过怀疑与震荡之后，非但没有断裂，反而以一种更加复杂、更加牢固的方式，系在了他的身上。
至少，在此刻，他选择将她拉入这危险的真相之中，而非让她蒙在鼓里，无知无觉地走向毁灭。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回墨玉轩的范围。
刚踏入院门，却见福伯依旧如同他们离开时那般，恭敬地垂手站在廊下等候。看到他们回来，他上前几步，接过裴容手中的伞，嘶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爷，苏姑娘，方才宫里又派人来了，送来了这个。”
他双手奉上一个明黄色的、绣着龙纹的锦囊。
“说是陛下体恤爷昨日辛劳，特赐下的……安神补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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