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那石破天惊的断言，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公房里激起了一圈短暂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压抑所吞没。
“外部潜入？模具伪造？”赵雄重复着这两个词，眉头锁得更紧，脸上不是豁然开朗，而是更深的疑虑和烦躁，“吴文，不是我不信你。但这说得通吗？苏府院墙高耸，护院巡更，外人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就为了印个鬼脚印，偷走银子？这得多大费周章？ pared to内贼顺手牵羊，哪个更可能？”
他踱步的速度更快了，显示出内心的激烈斗争。理论上，吴文的推测有其道理，但现实中，这显得太过离奇和迂回。更重要的是，如果采纳这个方向，就意味着之前的所有排查几乎都要推倒重来，时间！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可是头儿，那脚印的形态确实……”吴文试图争辩。
“形态是古怪！”赵雄打断他，语气加重，“但谁能证明那不是贼人故意弄出来迷惑我们的？说不定他就是穿了双怪鞋！现在最关键的是时间！李大人只给了三天！现在已经快过去一天了！我们连个像样的嫌疑人都没锁定！”
就在这时，公房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郑龙粗豪的嗓音：“赵头！人带回来了！”
门被推开，郑龙带着两个捕快，押着两个人走了进来。前面一个是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年轻帮厨刘三儿，后面那个是眼神躲闪、走路微瘸的护院周瘸子。两人都是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一进来就噗通跪倒在地，连喊冤枉。
“赵捕头明鉴啊！小的就是偷吃过几块点心，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偷老夫人寿银啊！”刘三儿带着哭腔磕头。
“赵头……赵爷……赌债我是欠了点，但我……我哪敢动库房的银子啊……”周瘸子也哆嗦着辩解。
郑龙在一旁抱拳，语气肯定：“赵头，分开问的，口供对不上，都他妈遮遮掩掩的，我看就是心里有鬼！拉下去松松筋骨，保证啥都招了！”
王老五也跟着起哄：“对！郑大哥说得对！不上点手段，这些刁滑之徒不会老实！”
跪着的两人一听，更是面无人色，磕头如捣蒜。
赵雄看着眼前这混乱的场面，听着耳边各种嘈杂的声音——喊冤的、主张用刑的、提出离奇推测的——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邪火直冲顶门。
他猛地一拍桌子，巨响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刘三儿压抑的抽泣声。
“都给我闭嘴！”赵雄怒吼，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吴文身上，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焦躁，“吴文，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但现在没凭没据，光靠一个猜测定不了案！郑龙，先把这两人分别看押起来，仔细搜身，查他们住处！王老五，你也别闲着，再去查……”
他的话还没说完，公房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略显尖细又带着威严的声音：“赵捕头，好大的火气啊。”
随着话音，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留着山羊胡、面容白净的中年男子迈着方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捧着账簿的小厮。
正是李县令的心腹，孙师爷。
公房里瞬间鸦雀无声。赵雄脸色一变，连忙上前拱手：“孙师爷，您怎么来了？”
孙师爷皮笑肉不笑地摆了摆手中的折扇：“县令大人关心案子的进展，特命我过来问问。这都一天了，听说……线索寥寥？还弄出了鬼神之说，闹得满城风雨？”
他的目光慢悠悠地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人，又瞥了一眼站在角落、努力减少存在感的吴文，最后落在赵雄脸上，语气虽然平和，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赵捕头，大人可是发了话的，限期三日，务必破案，追回失银，平息物议。这眼看一天就过去了，您这儿……好像还没什么头绪？”
赵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勉强道：“师爷放心，正在全力排查，已有了一些……方向。”
“方向？”孙师爷轻轻哼了一声，用折扇点了点跪着的刘三儿和周瘸子，“就是这两个？看着可不像有能耐做下这等诡案的人呐。赵捕头，办案要讲证据，也不能病急乱投医，胡乱抓人顶数，万一闹出冤屈，上面怪罪下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你说是不是？”
他这话看似提醒，实则敲打，点明了赵雄面临的困境：破不了案要倒霉，但若是用刑搞出冤案，同样吃不了兜着走。
赵雄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道：“师爷教诲的是，卑职明白。”
孙师爷满意地点点头，又像是才看到屋里的杂乱和压抑，用扇子掩了掩鼻：“既然有了方向，那就抓紧吧。大人等着听信儿呢。对了，大人还说了，此案影响恶劣，若是能如期破案，追回赃银，自然少不了各位的功劳。若是不能嘛……”
他拖长了语调，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像冰冷的鞭子，抽在每个人的心上。
“卑职必定竭尽全力！”赵雄躬身道。
“那就好。”孙师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瞥了一眼角落里缩着的林小乙（他似乎觉得这脏兮兮的小捕快有些碍眼），这才转身，迈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了。
孙师爷一走，公房里的气压更低了。
赵雄猛地直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却又无处发泄。他盯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人，又看看一脸“早就该如此”的郑龙，再看看眉头紧锁的吴文，最终狠狠一跺脚。
“郑龙！先把人带下去，单独关押，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刑！给我仔细搜，仔细问！”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放弃刑讯，意味着破案的压力全部压在了正途排查上，希望更加渺茫。
“王老五！李四！你们他妈再出去给我问！挖地三尺也要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吴文！”他最后看向吴文，眼神复杂，“你……继续想你那脚印的事！有什么想法，立刻报我！”
众人领命，气氛凝重地行动起来。郑龙虽然不满，但还是粗暴地拉起刘三儿和周瘸子，推搡着将他们押往班房。王老五和李四也嘀嘀咕咕地再次出门。
吴文叹了口气，坐回灯下，对着那张脚印图，继续苦思。
林小乙依旧缩在角落，刚才孙师爷到来时，他几乎屏住了呼吸。那番话，字字句句都透着官场的冰冷和算计。功劳？顶罪？无人真正关心真相，只关心如何尽快平息事端，如何向上交代。
高逸感到一阵齿冷。而“林小乙”则只觉得恐惧，对那无形压力的恐惧。
就在这时，他的肚子又发出一阵极其响亮、不合时宜的“咕噜”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公房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赵雄正满心邪火无处发泄，闻声猛地转过头，凶狠的目光瞬间钉死了林小乙！
“吃吃吃！就知道吃！案子破不了，大家都得喝西北风去！”赵雄把所有焦躁和怒气都倾泻到这个最弱小的目标身上，“滚！看见你就烦！滚去灶房，看看还有没有狗食剩着！吃了赶紧滚回家去，别在这儿碍眼！”
林小乙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出公房，朝着灶房的方向跑去。
冰冷漆黑的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灶房里早就熄了火，冰冷锅灶里或许还剩着点刮锅底的残渣。
耻辱和饥饿交织在一起，让他眼眶发酸。但他不敢有丝毫停顿，只能咬着牙，冲向那片唯一的、冰冷的“食物”所在。
身后，公房里传来赵雄压抑不住的、又一记拍在桌子上的巨响，以及一声暴躁的怒吼。
压力如同实质的乌云，笼罩着整个县衙，并且越来越沉，仿佛随时都会降下雷霆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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