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9月的旧金山港,晨雾比五年前淡了许多,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江海号”货轮的甲板上,把黄铜栏杆照得发亮。陈玄扶着栏杆望向东方,维多利亚港的方向已能隐约看见红色灯笼的轮廓——那是华润公司的接应信号,也是五年来最后一批归国学子即将安全抵港的标志。他摸了摸内袋里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总理三年间写来的三封信,纸张随年月泛着浅黄,字迹依旧沉实,却藏着不同国际风云下的焦灼与期许,像一串沉甸甸的锚,稳住了这五年暗礁密布的航程。
1952年春的寒意,陈玄至今记得清楚。那时《麦卡伦-沃尔特斯法》刚通过,唐人街的空气都像结了冰,FbI探员拿着打印整齐的“敏感人员清单”挨家排查,留学生公寓的信箱被撬得变形,连加州大学图书馆的物理期刊借阅记录都要被抄走核对。周会长把揉皱的《旧金山纪事报》拍在商会八仙桌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新法案把‘共产主义关联’写进移民法,只要是学物理、机械、航空的,护照续签全冻结,连往国内寄封信都要被拆查。”陈玄和朱成碧坐在一旁,看着桌上摊开的“江海号”航线图,直航香港的路线被红笔圈了又圈——前两个月,一艘华人货运船因“涉嫌携带敏感人员”被扣留,船员至今还在拘留所里。
就在两人焦头烂额时,总领事馆的老吴冒着雨来了,怀里护着个比1951年更厚的信封,封口火漆上印着小小的五角星。“总理的信,刚从北京转来,特意叮嘱‘务必亲手交给陈、朱二位’。”老吴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扫过窗外——巷口米勒的身影还在,只是风衣换成了短外套,手里的报纸换成了便携式收音机,“国内‘一五’计划刚开局,急着要人才,这信里肯定有办法。”
陈玄用拆信刀挑开火漆,展开信纸,道林纸的质感比1951年的毛边纸更挺括,总理的字迹却比从前更紧凑,像在与时间赛跑:“成碧、陈玄二同志鉴:美国新颁移民法,以‘国家安全’之名困我留美学子,其势更峻于去年。然国内建设方兴,鞍钢需精密仪表校准人才,长春汽车制造厂盼发动机设计专家,诸般待兴之事,皆需彼辈助力。闻胡佛局近期严查华人货运,‘江海号’直航香港恐难再用,可托华润公司转道墨西哥——墨城唐人街‘同兴号’杂货铺老板,乃昔年沪上地下运输旧识,可借其货船接驳,每月十五在圣迭戈边境客栈交接,暗号‘桂花糕新酿’。切记,学子需改扮为丝绸客商,随身携带的图纸需拆成散页,混于《圣经》批注或《唐诗三百首》的夹页中,勿留整册。麻省理工钱学森同志研航空动力学,被美方禁离境且遭软禁,居所外有便衣昼夜值守,暂不可轻动,需待时机。可令汤姆托琼斯教授向加州理工费米教授递话,费米先生反感政治迫害,或愿为我化工、物理专业学子出具‘学术交流’证明,此乃突破口。麦卡锡之风虽烈,然美国学界多有异议,可借其力缓颊。五年为期,送归诸生非一日之功,望君等相机而动,既防风险,亦莫失良机。国内每建一厂,便为归舟多备一锚,盼君等珍重,常通音息。伍豪 一九五二年三月十五日 于北京”
朱成碧反复读着“五年为期”四个字,指尖划过“钱学森同志”的名字,突然想起1951年送邓稼轩时,那本藏在腌菜坛般暗格里的核物理笔记。“汤姆那边得尽快联系,费米教授是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他的证明在美方那里分量重。”她抬头看向陈玄,“我去‘荣记’找老杨,让他通过墨城的渠道给‘同兴号’递信,确认接驳细节;你去奥克兰找阿福,把‘江海号’的货舱夹层再改得隐蔽些,以后直航墨西哥,得装成运茶叶的样子。”
那之后的半年,他们像精密的齿轮般运转:汤姆带着琼斯教授的推荐信,在帕萨迪纳见到费米教授,老教授听完留学生的困境,当即在证明上签了字,还补了句“科学不该有国界”;阿福把“江海号”的货舱中层改出三个暗格,每个暗格能藏两人,外面堆着云南普洱,茶香能盖过人体的气息;老杨则通过墨城唐人街的亲戚,确认了“同兴号”的接驳时间——每月十五凌晨三点,圣迭戈客栈后门,以挂着桂花枝的灯笼为记。
1952年深秋的第一个接驳日,陈玄带着三名化工系学子登上“江海号”。货轮行至墨西哥湾时,遇到美国海岸警卫队的巡逻艇,探员登船检查,敲着茶叶箱问“里面装的什么”,陈玄笑着递上报关单:“云南普洱,要运到墨城给华人商铺,您尝尝?”探员捏了片茶叶放进嘴里,没发现异常,骂了句“浪费时间”便走了。当三名学子在墨城转乘“同兴号”,最终安全抵达香港时,朱成碧在唐人街收到电报,上面只有六个字:“三人安,货无损”。她把电报叠好,放进装着总理第一封信的笔筒里——那支笔筒还是1938年沪上食肆里用过的,此刻插着的毛笔,笔尖还沾着当年的墨。
1954年春的唐人街,终于有了松快的气息。电视店里的黑白屏幕上,反复播放着麦卡锡与美国陆军的听证会,那个曾让整个华人社群提心吊胆的“猎巫者”,被陆军律师当众质问“难道你连一点体面都没有吗”,脸色惨白如纸。周会长拿着刚出版的《侨报》走进公司,报纸头版标题是“麦卡锡势力受挫,胡佛局收缩监控范围”:“现在FbI的便衣撤了一半,不少人被调去盯军方的泄密案,留学生公寓楼下的岗哨也撤了,这是机会。”
话音刚落,老吴就来了,这次手里的信封上多了枚红色的“急”字。“总理的信,昨天刚到总领事馆,说有两件大事要托你们办。”老吴把信递过来,语气里带着难掩的激动,“国内和美国要在日内瓦开大使级会谈了,首项议程就是平民回国问题,钱学森同志的事有希望了。”
陈玄展开信纸,总理的字迹比1952年舒展了些,却仍透着紧迫:“陈玄、成碧同志:麦卡锡势颓,美国舆论转向,此乃送归学子之良机。今有两事相托,需妥办。其一,康奈尔大学郭永怀同志研流体力学,其论文被美方列为‘机密’,近日得剑桥大学邀请赴英讲学,可借道英国转港归国。香港中华总商会已备妥假护照,姓名‘郭明远’,职业‘茶叶商人’,照片已通过华润公司转至旧金山。其二,国内航空工业起步,钱学森同志乃核心所需,中美大使级会谈将于四月在日内瓦举行,总领事馆将借会谈之机递交申诉,要求美方放行。可托埃德加·斯诺先生在美国媒体发声——斯诺昔年访延安,知我所求,亦愿为被困学子呼吁。切记,此时行事需‘快’亦需‘稳’:郭永怀同志离美当日,‘江海号’需在旧金山港鸣笛三次,若遇异常则鸣笛五声,总领事馆会派人在港口接应;钱学森同志处,勿直接联络,可令汤姆通过琼斯教授传递消息,告之‘国内已为其备妥力学实验室,只待君归’。国内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已试产解放牌卡车,待钱学森同志归国,便可攻坚喷气式发动机。五年之期过半,诸君辛劳,国家铭记。伍豪 一九五四年五月二日 于北京”
朱成碧看着“郭永怀同志”的名字,想起1951年那份藏在伞骨里的磺胺药片——当年是救急,如今是救国,一样的沉甸甸。“斯诺先生住在纽约,我明天就去联系他。”陈玄当即做了决定,“汤姆那边让他尽快找琼斯教授,确认传递消息的方式,不能出半点差错。”
转天,陈玄坐火车去了纽约,在斯诺的公寓里,这位白发苍苍的记者听完留学生的困境,当即答应撰写文章:“我1936年在延安见过你们的同志,他们为国家奋斗的样子我记得清楚,现在这些孩子想回国建设,美国政府不该拦着。”一周后,《纽约时报》刊登了斯诺的评论《禁锢学者非美国之幸》,文中提到“数十名中国留学生被困美国,他们的研究本可造福人类,却因政治偏见被剥夺归国权利”,在学界引发不小反响。
郭永怀离美那天,朱成碧站在“荣记”杂货店的门口,望着旧金山港的方向。上午十点整,三声清脆的汽笛穿透薄雾,她知道,那是“江海号”发出的安全信号——郭永怀已经顺利登船。老杨从里屋走出来,递过一瓶酱油,瓶底贴着张小字条:“郭已登船,护照无误。”朱成碧把字条塞进兜里,抬头时,看见巷口的米勒正收起收音机,脸色比从前阴沉,却没再上前盘问。
这一年,共有十二名学子借道英国、墨西哥两国归国。当陈玄在账本上画下第十二个红圈时,香港华润公司发来电报:“郭永怀抵京,总理亲往机场迎接。”朱成碧把电报读给公司的老伙计们听,阿福笑得眼角起了皱纹:“咱们没白忙,这些孩子回去,国家就能造更多好东西了。”
1956年夏的旧金山,麦卡锡已病逝一年,美国对华留学生的管控虽未完全解除,却已无往日的严苛。陈玄站在“江海号”的驾驶舱里,看着最后五名学子走上甲板——走在最前面的,是头发有些花白的钱学森,他穿着件灰色西装,手里攥着本《工程控制论》,扉页上的字迹朱成碧再熟悉不过,是总理的题字:“为国铸重器”。
三天前,老吴送来的总理第四封信,成了这五年航程的收尾。信纸是崭新的米黄色,字迹从容而有力:“成碧、陈玄同志:五年之约将满,诸君以血肉为桥,送归留美学子五十六人,其功至伟。钱学森同志获释,乃中美大使级会谈之重要进展,亦赖诸君数年铺垫。国内‘一五’计划即将收官,鞍钢高炉日产钢已达万吨,长春汽车制造厂每月驶出两百辆解放牌卡车,沈阳飞机制造厂已开始研制喷气式歼击机,此皆有归国学子之功。今剩最后五人,借‘江海号’直航香港即可——港英当局虽有试探,然华润公司已稳固港澳商贸渠道,接应无忧。昔年沪上雨雾,君等冒锋镝送药救亡;今旧金山晴空,君等渡重洋送才兴邦。五年艰险,终换归帆点点。若二位愿归国,国内已为君等备妥岗位:陈玄同志可赴交通部参与远洋航运规划,朱成碧同志可入外贸部协调侨商事务;若需留美继续联络侨胞,亦听君便。北京秋凉,香山红叶已渐红,盼君等归,共赏秋色,共话建设。伍豪 一九五六年八月十日 于北京”
此刻,维多利亚港的海风拂过甲板,钱学森走到陈玄和朱成碧身边,声音带着难掩的哽咽:“这五年,辛苦二位了。我在洛杉矶被软禁时,每次收到琼斯教授转来的消息,都知道你们在为我们奔走,心里就有了盼头。”朱成碧笑着摇头,从内袋里掏出那叠信,阳光透过信纸,把“伍豪”二字照得透亮:“我们只是做了该做的,真正记挂你们的,是国内,是总理。”
远处,华润公司的汽艇缓缓驶来,艇上飘扬的五星红旗在蓝天下格外鲜艳。接应的同志跳上“江海号”,握着陈玄的手说:“总理特意交代,让我给二位带句话:‘五年辛苦了,欢迎回家。’”
返程的“江海号”上,陈玄在账本的最后一页写下:“1951年12月至1956年9月,共送归留美学子五十六人,悉数安全抵境。”朱成碧靠在舷边,望着祖国方向的云层渐渐散开,阳光洒在海面上,像铺了条金色的路。突然,船载收音机里传来新华社的广播声,那熟悉的、庄重的语调,在海面上回荡:“新华社北京9月8日电 今日上午九时,我国第一架喷气式歼击机在沈阳飞机制造厂试飞成功,该机由归国科学家钱学森、郭永怀等参与设计,标志着我国航空工业迈出关键一步……新华社北京9月10日电 我国‘一五’计划重点项目鞍钢无缝钢管厂今日投产,可生产直径两百毫米以上的无缝钢管,填补国内空白,该厂技术团队中,归国留学生占比达三成……”
陈玄走到朱成碧身边,两人相视一笑,眼里的泪终于落得轻快。五年风雨,他们从旧金山的浓雾里出发,借道墨西哥的夜色,穿过英国的海峡,终在1956年的晴空下,迎来了归帆满港。那些藏在货舱暗格里的图纸、夹在《圣经》里的散页、信封里的牵挂,都化作了祖国大地上拔地而起的厂房,化作了划破天际的银鹰,化作了账本上一个个鲜红的圈,记录着一段跨越山海的坚守。
船行至南海时,收音机里的广播还在继续,朱成碧摸出那支1938年的毛笔,在信纸背面写下:“沪上雨雾已散,金山晴空正好,归舟已至,家国可期。”海风拂过纸页,把字迹吹得轻轻颤动,像在回应远方北京的牵挂,也像在诉说这五年里,那些从未改变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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