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铁皮门被叉车撞得哐当响时,我正蹲在地上捡散落的螺钉。
深蓝工装的裤腿蹭过油污斑斑的水泥地,又添了块洗不掉的黑印。
这是我来迪克厂的第四个月,工装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领口沾着洗不净的机油,像层焊死在皮肤上的铠甲。
“让让!让让!”仓库主管老李叼着烟走过,米白色的工装熨得笔挺。
他手里的文件夹“啪”地拍在叉车司机背上:“这批零件要是磕了,你这个月奖金就别想要了!”
叉车司机缩着脖子应“是”,深蓝色的工装后背汗湿了一大片,像幅洇开的地图。
我看着两人擦肩而过,突然发现一个被忽略了很久的细节——老李的米白工装胸前绣着红色的“管理”二字,
而我们的深蓝工装上,只有个小小的“迪克”logo,像枚廉价的印章。
“看啥呢?”
潘鹏把一桶零件放在我旁边,他的工装肘部磨出了洞,还在凑合穿着。
“还不赶紧干活,冯力待会儿又要过来查岗了。”
“潘哥,”我指着老李的背影,“为啥他穿米白的,咱穿深蓝的?”
潘鹏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穿啥不一样?还不都是干活的。”
可他的眼神往老李身上瞟了瞟,又迅速低下头。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那身衣服,工资是咱的三倍。”
三倍?这两个字像车间里的铁屑,突然扎进我眼里。
我想起上个月的工资条,426元,寄回家300,剩下的刚够买两箱泡面。
而老李每天在仓库里转两圈,喝喝茶,签签字,就能拿一千多?
那天下午,我特意在厂区转了一圈。
办公楼里的人穿浅灰色西装,胸前别着工牌,走路时皮鞋敲得地面噔噔响。
车间主任穿浅蓝工装,袖口绣着“主任”。
像老李这样的主管穿米白工装。
我们这些一线工人,统一是深蓝色——颜色越深,地位越低,像条看不见的食物链。
“这叫‘等级服’,”孟浩然叼着烟靠在墙上,他的工装口袋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烟盒。
“我刚来的时候也纳闷,后来听老员工说,这是老板特意定的规矩,让人一眼就知道谁该指挥谁,谁该被指挥。”
他往办公楼的方向努了努嘴:“穿西装的,不用打卡,中午能去食堂二楼吃小炒;
穿浅蓝的,能在车间里开小灶;穿米白的,能提前半小时下班;
就咱这深蓝的,迟到一分钟扣五块,吃饭得蹲在地上啃馒头。”
我想起食堂的场景:二楼的小桌铺着桌布,穿西装的人边吃边笑。
一楼的大圆桌,浅蓝和米白工装的人坐在一起。
我们这些深蓝工装的,要么蹲在车间门口,要么就着流水线的铁架啃面包。
原来那不是巧合,是早就划好的界限。
更让我心惊的是潘鹏说的工资单。他在厂里干了五年,算是老资格,每个月能拿580元。
冯力挂着拉长的名头,工资单上写着860元,还不算各种补贴。
仓库主管老李的工资条,潘鹏偶然见过一次,“一千五往上,还不算年终奖”。
“都是人,凭啥差这么多?”
我把手里的扳手往零件箱上一砸,震得铁屑乱飞。
“就凭咱没文化,没后台。”潘鹏叹了口气。
“人家老李是老板的远房亲戚,冯力他姐夫是车间主任,你跟他们比?人比人,气死人。”
这话像根刺,扎得我好几天睡不着。
我开始留意那些不同颜色的工装:穿西装的人来车间视察,永远后面跟着一群人,一个个点头哈腰的。
穿浅蓝工装的主任,骂起人来唾沫横飞,却从不会自己动手干一点点事。
更可气的穿米白的主管,看见穿西装的就想见到了大爷,转身对我们就横眉冷对。
而我们这些深蓝工装的,就像车间里的机器零件,可替换,可丢弃。
谁生病了,没人替班就得硬扛;谁家里有事想请假,扣工资扣得让你不敢开口。
上次老王的手被机器轧了,厂里给了两百块就想了事,还是大家凑钱帮他去了医院。
“别琢磨了……。”杨桃给机器上油保养时,见我盯着远处的西装革履发呆,轻声笑说。
“我刚来的时候也不服气,觉得凭啥他们坐在办公室吹空调,咱就得在车间里蒸桑拿。”
她擦了擦手上的油,“后来想通了,要么攒够钱走,要么就往上爬。”
“怎么爬?”我问她。
她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宣传单,麻利的递给了我。
“学习专业技能,公司内部招聘时,可以投送简历,被选上,就能穿米白工装,工资能翻倍。”
宣传单上的照片里,一个穿米白工装的人站在机器前,笑得一脸得意。
我捏着那张宣传单,指腹都攥白了。
学习,再递交简历应聘,可一想到上次的事,就有些泄气。
虽说自我安慰过,可总是有不甘。
但一想那翻倍的工资,想到不用再蹲在地上啃馒头,心里又像被点燃了把火。
那天晚上,我又翻出潘鹏给的题库,在台灯下啃了起来。
马超起夜时,见我还在看书,骂了句“疯了”,却关心着我,让我早睡。
月光透过铁窗照在书页上,思路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周末休息时,我没和德林去王姐的地摊,而是揣着攒了几个月的钱,去了龙岗的书店。
什么品质管理、车间管理、感觉有用的教材买了好几本,几乎是我一周的饭钱。
付钱时,老板娘看了看我沾满油污的工装,眼神里有点诧异,却还是给我打了个九折。
回厂的路上,我把书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块烫手的金子。
路过办公楼时,正好撞见老李送穿西装的人出来,两人握手时,老李的腰弯得像张弓。
穿西装的人瞥了我一眼,眉头皱了皱,像看见什么脏东西。
我挺直了背,没躲。
深蓝工装怎么了?它沾着机油,磨着补丁,却裹着我凭力气挣来的尊严。
回到宿舍,我把书藏在枕头底下。
马超见我神神秘秘的,凑过来问:“藏啥好东西呢?”
“没啥,”我笑了笑。
他眼睛一亮:“兄弟,你行!等我玩够了,我陪你。”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笑了笑,并没有当回事。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多了件事——下班后看书。
有天中午,我蹲在车间门口,手里还捏着本教材。
杨桃路过时,递给我个苹果:“飞哥,别太累了,注意眼睛。孟浩然说你快学疯了。”
她指了指我的工装,“其实颜色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变成啥样。”
我咬了口苹果,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是啊,颜色不重要。深蓝也好,米白也罢,不过是件衣服。
重要的是,我能不能靠着自己的本事,让这深蓝工装,变成我想要的颜色。
傍晚的夕阳把车间染成了橘红色,穿不同颜色工装的人陆续下班。
穿西装的人钻进小轿车,穿浅蓝和米白的骑着自行车,我们这些深蓝工装的,要么步行,要么挤公交。
我走在人群里,手里攥着那本被翻得卷边的教材,突然觉得脚步很稳。
人比人确实会气死人,但气过之后,总得做点什么。
路过公告栏时,我又看了眼那张招聘启事。“招聘”几个字在夕阳下闪着光,像个在招手的未来。
我摸了摸胸前的“迪克”logo,心里暗暗较劲:总有一天,我要让这深蓝工装,也能穿出自己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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