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北,灵城。盛夏的溽暑被层层叠叠的参天古木滤去了大半,只余下斑驳的光影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无声跳跃。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殖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了千年的寂静气息。这里,便是传说中霸王别姬之地——虞姬墓。
林小虞蹲在陪葬坑潮湿的边缘,医用橡胶手套早已被深褐色的泥土浸透,黏腻地贴附在皮肤上。
她全神贯注,用细软的毛刷一点点扫过一尊青铜药臼表面的青苔。
作为中西医临床医学实习生,她对历史的痴迷远超过对无菌操作台的热爱。
那些尘封在竹简帛书里的故事,那些湮没在黄土下的悲欢离合,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吸引着她这颗不安分的心。
而虞姬,这位在楚汉烽烟中绽放又凋零的传奇女子,更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梦影。那份“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的决绝凄美,跨越两千多年的时光长河,依然让她心潮澎湃。
因此,当得知导师李教授将要主导这次“古墓医疗考古”项目,目标直指虞姬墓,探寻古代战地医疗遗存时,她几乎是拼尽全力,软磨硬泡,才终于挤进了这支由顶尖考古学者和医学专家组成的队伍。
此刻,墓园笼罩在一种庄严肃穆的静谧之中。
墓基高高隆起,历经风雨剥蚀的石碑林立,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阳光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树冠,洒下细碎的金斑,在青石板铺就的神道上明明灭灭。
微风拂过,林涛阵阵,仿佛无数幽魂在低语着那场垓下的悲歌。
神道两侧,石雕的乐甬肃立,或持竽瑟,或捧钟鼓,面容在时光的侵蚀下模糊不清,却依旧忠实地守护着长眠的霸王之姬,散发出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墓前那尊汉白玉雕琢的虞姬立像,历经风霜,依然栩栩如生。她手捧书简,裙裾飘飘,目视前方,眉宇间既有文秀之气,又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刚烈,将这位奇女子的优雅与坚韧完美凝固。
考古发掘初期进展顺利,陪葬坑中陆续清理出不少疑似与医疗相关的器物:青铜小刀、疑似药杵的玉器、刻有不明纹饰的陶罐,这些都让林小虞兴奋不已。
她正小心翼翼地清理着那只布满铜绿的药臼内壁,试图寻找是否有药物残留的痕迹。
就在这时,后颈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被无形的冰针狠狠扎了一下!这已经是进入墓道后第三次出现这种诡异的神经性反应了,一次比一次强烈。
“小林!日全食还有四十三分钟!清理完这个区域立刻撤出!重复,立刻撤出!”带队李教授焦灼的声音透过对讲机炸响,在空旷的墓室里激起嗡嗡的回音。
林小虞猛地抬头,考古队架设的强效LEd补光灯将整个墓室穹顶照得一片惨白,冰冷的光线打在青灰色的墓砖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晕,瞬间让她联想到医学院解剖室里那令人心悸的无影灯。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攫住了她。
就在此时,口袋里的手机隔着防护服剧烈震动起来。她下意识地掏出来,锁屏上赫然跳出两条紧急推送:
【突发地质预警:郯庐断裂带监测到强烈地磁异常,等级罕见!】
【千年奇观路径更新:本世纪持续时间最长的日全食将于今日过境皖北!】
指尖刚触碰到屏幕,一股灼热感猛地从胸口传来!是那块家传的鱼形玉佩!它正隔着防护服和衣物,死死贴在她锁骨下方的皮肤上,烫得如同烧红的烙铁!
这块玉佩是母亲临终前紧紧塞在她手中的,反复叮嘱这是虞氏宗族传承了七十代的古玉,护身辟邪,万万不可离身。此刻它竟如此异常!
“叮——”
一声清脆的金石交击声从青铜药臼内部传来。
林小虞低头看去,只见一个沾满厚厚绿锈的金属物件,从药臼内滚落出来,撞在隔离网上,兀自颤动。
她强忍着胸口的灼痛和颈后的刺痛,用镊子夹起那个小物件,凑到灯光下仔细辨认。
当看清那东西的形状时,她的呼吸骤然停滞,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那是一枚手术止血钳!现代外科手术中再常见不过的器械!
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钳柄上还挂着一个微小的、半透明的标签,上面清晰地印着:
【碳14检测样品编号:SY-2021-0743】
【生产单位:上海医疗器械厂】
【生产日期:2021年11月】
2021年的手术器械,出现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汉(甚至更早)虞姬墓陪葬坑里?!
这怎么可能?!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
“滋滋滋——咔!”
墓室内的LEd灯毫无征兆地开始疯狂频闪,发出濒死般的电流噪音。
对讲机里也爆出刺耳欲聋的杂音,李教授的指令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电磁噪音。
整个墓室的光影剧烈晃动,如同末日降临。
林小虞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死死盯着手中的青铜药臼,刚才清理时似乎感觉内壁有些凹凸不平。
强烈的直觉驱使她,不顾一切地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紫外线手电,对准药臼内壁照去——
幽冷的紫光扫过,一行行深深刻印在青铜内壁上的文字,在黑暗中骤然浮现!
那是早已失传的古楚篆书!笔画虬劲,透着一股苍凉悲怆的气息:
【荧惑入南斗,阴阳倒悬时,虞兮当归!】
每一个篆字的笔画沟壑里,都隐隐渗出一种暗沉的红色,在紫光下显得格外诡异,像是用朱砂混合了……某种粘稠的液体凝固而成,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铁锈腥气。林小虞脑中瞬间闪过“人血”这个可怕的念头。
“呜——呜——!”
凄厉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在整个墓区炸响!尖锐的音波几乎要撕裂耳膜!
然而,在这现代的警报声中,林小虞惊恐地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低沉、悠远、带着某种神秘韵律的铜铃声!
那声音穿透警报,直接钻进脑海,如同远古楚地巫傩祭祀的招魂之音!
她下意识地看向地面,在剧烈闪烁的灯光下,自己投在棺床上的影子,正以一种非自然的姿态被疯狂地拉长、扭曲!
一个、两个、三个……最终分裂成了七个独立、清晰、形态各异的人形黑影!如同北斗七星的投影,诡异地映照在冰冷的石棺之上!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的巨响从头顶传来!整个墓室剧烈摇晃,碎石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巨大的青砖穹顶瞬间崩塌!
“啊——!”林小虞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被汹涌而至的黑暗和沉重的冲击彻底吞没。
剧痛从左腿胫骨处炸开,瞬间蔓延全身。意识在剧痛和窒息感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在刺骨的冰冷和黑暗中恢复一丝知觉。
应急头灯在剧烈的撞击下只剩下一丝微弱如萤火的光亮。
她艰难地动了动,发现自己被埋在一堆碎石和泥土中,左腿动弹不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尘土味和血腥味。
借着微光,她看到前方巨大的塌陷处,露出了半截汉白玉棺椁的一角,上面精美的蟠螭纹在尘埃中若隐若现。
而在那冰冷如玉的棺盖上,赫然印着一个清晰无比、边缘凝结着暗红色、尚未完全干涸的……新鲜血掌印!
“胫骨骨裂……”医者本能让她第一时间判断自己的伤势。她咬紧牙关,忍着剧痛,摸索着试图检查伤处出血量。
那个刺目的血掌印如同磁石般吸引着她的目光。
一股强烈的心悸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林小虞的心脏!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她灵魂深处呐喊。
鬼使神差地,她颤抖着,不顾腿上的剧痛,艰难地向前挪动,伸出自己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右手,朝着那个血掌印缓缓贴了上去。
就在她的掌心与那冰冷玉棺上粘稠的血印完全重合的刹那——
“嗡——!!!”
整座古墓深处,猛然爆发出一阵低沉、宏大、如同远古巨龙苏醒般的嗡鸣!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她脑海中震荡!
与此同时,棺椁盖板上那些原本沉寂的、用金银丝线错嵌出的二十八宿星图,骤然亮起幽蓝色的光芒,并开始飞速地顺时针旋转!星移斗转,流光溢彩!
“叮咚!”
她摔落在碎石中的手机屏幕自动亮起,一个音频文件被强行播放出来: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用一种极其古老、晦涩、带着浓重楚地腔调的语言在呢喃、在召唤!正是《楚辞·招魂》中的句子!
“嗤——”
没等她从这接二连三的剧变中反应过来,墓室地面每一道砖缝里,瞬间喷涌出浓稠如血的猩红色雾气!
这雾气带着刺鼻的草药味和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血腥气,眨眼间便充满了整个塌陷的墓室空间,视野一片血红!
就在日全食彻底吞噬最后一丝天光的绝对黑暗降临的刹那!
那只诡异的青铜药臼与她胸口的鱼形玉佩之间,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数道刺目的蓝色电弧!噼啪作响!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她的身体!
“呃啊——!”
在极致的痛苦和感官错乱中,林小虞的视网膜上,被强行烙印下了一幅奇诡无比的双重影像:
一边是现代医院手术室里,冰冷、无影、象征着科学救赎的无影灯!
另一边,则是猎猎招展、被战火点燃、染满血污的楚军战旗!
两个截然不同时空的景象,如同破碎的镜面,在她眼前疯狂地重叠、闪烁、争夺!
第一个撕裂感,来自生命的最底层!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体内23对染色体构成的基因蓝图,硬生生拆解成无数纤细的丝线,然后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重新编织!每一个细胞都在哀鸣、重组!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左手,从指尖开始,变得透明!皮肤、肌肉、骨骼的纹理如同烟雾般消散,掌心的生命线、感情线、事业线……竟化作点点发光的星尘,脱离了手掌,流向不远处半埋在碎石中、一卷散开的古老竹简!
那竹简上,《黄帝外经》四个古老的篆字,如同被赋予了生命,扭曲着、蠕动着,像一条条活蛇,猛地窜起,钻入她正在急速粒子化、变得虚无的身体!
“警告…检测到碳基生命体异常…量子隧穿效应…能量场失控…”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机械电子音断断续续在她混乱的意识中响起,但瞬间就被一股更强大、更古老、更悲怆的力量覆盖、淹没——那是无数个声音汇成的、用楚语吟唱的、直击灵魂的《招魂》古曲!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在意识彻底沉沦的边缘,林小虞残存的、半透明的左手,在翻滚中,胡乱地触碰到了棺椁内那具森然白骨的指节。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海啸般的记忆洪流,夹杂着千年的悲恸、绝望的爱恋、战场的嘶吼、锥心的别离……如同最狂暴的雷霆,瞬间冲垮了她意识最后一道堤坝!
颅骨仿佛被撑裂的剧痛,让她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彻底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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