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夜晚,上海的天空罕见地清澈,星星像被擦亮的银钉,密密麻麻地钉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弄堂里比白天凉爽了些,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闷气息。
肖霄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墙上的老式挂钟敲了十一下,父母房里的灯光早已熄灭,但他却能听见楼下传来母亲轻微的啜泣声和父亲低沉的安慰声。这些声音像针一样刺在他的心上。
他轻轻坐起身,从枕头下摸出苏晨给的那个小布包。在月光下,他用指尖细细描摹着那条发辫手链的轮廓,每一根发丝都仿佛缠绕着苏晨的温度和气息。傍晚时她塞给他的那张纸条此刻正躺在他的手心,上面娟秀的字迹在月色下依稀可辨:“今晚十二点,老图书馆。一定要来。”
十二点。他必须想办法在不惊动父母的情况下溜出去。
肖霄轻手轻脚地爬下阁楼,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屏住呼吸,停在楼梯中间,仔细倾听父母的动静。楼下传来父亲翻身的声音,然后是平稳的呼吸声。还好,没有惊醒他们。
他小心翼翼地继续下楼,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月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看见母亲为准备的行装堆在墙角,那个厚重的大木箱像一口棺材,沉默地预示着他即将被埋葬的青春和梦想。
肖霄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轻轻拨开门闩。老旧的木门发出令人心惊的嘎吱声,他立刻停住动作,心脏狂跳。等待片刻,确认没有惊动父母后,他才继续慢慢拉开门,侧身挤出门缝,再将门轻轻合上。
弄堂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夜色中孤独地亮着。夏夜的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肖霄贴着墙根的阴影快速行走,尽量避免发出任何声响。
老图书馆位于几条街外的一片荒废区域,曾经是殖民时期的租界图书馆,文革初期就被关闭了,如今已经荒废多年。肖霄和苏晨小时候常常偷偷溜进去看书,那里成了他们唯一的避风港。
越靠近老图书馆,肖霄的心跳得越快。他不知道苏晨是如何在这样深的夜里溜出来的,更不知道这次冒险的相会将会带来什么后果。但他知道,他必须去见她,这可能是他们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后一次见面了。
老图书馆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哥特式的建筑轮廓像一头沉睡的巨兽,破碎的彩绘玻璃窗像一只只失明的眼睛。肖霄绕到建筑后方,那里有一扇常年损坏的侧窗,是他们小时候进出的秘密通道。
他熟练地拨开遮掩的杂草,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窗户,侧身钻了进去。
图书馆内部比外面更加黑暗,只有几缕月光从破损的屋顶和窗户透进来,在满是灰尘的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霉味和一种时光停滞的特殊气息。
“苏晨?”肖霄轻声呼唤,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产生轻微的回音。
没有回应。
他的心沉了下去。难道苏晨没有成功溜出来?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细微的声响。肖霄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从一排高大的书架后慢慢走出来。月光恰好照在她脸上,那双熟悉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泪光。
“肖霄...”苏晨的声音颤抖着,像是压抑着巨大的情绪。
肖霄快步走过去,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两人在月光下对视着,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苏晨先打破了沉默:“妈妈睡熟了,我才能溜出来。她...她把我的房门反锁了,我是从窗户爬出来的。”她抬起手,手背上有一道明显的划伤,血迹已经凝固。
肖霄心疼地抓住她的手:“你怎么这么傻!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苏晨摇摇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不怕。我怕的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情感的闸门。肖霄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苏晨拉入怀中。苏晨先是僵硬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将脸埋在他的胸前,低声啜泣起来。
“别哭,”肖霄轻声安慰,自己的眼睛却也湿润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管时代怎么变,我们都要在一起。”
苏晨抬起头,泪眼朦胧:“可是黑龙江那么远,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妈妈她...她要我嫁给陈国平,说这样我就能留在上海...”
肖霄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痛:“你不能答应!陈国平不是好人!他...”
“我知道,”苏晨打断他,“所以我才会来这里。我要在你走之前,把我的第一次给你。”
肖霄震惊地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苏晨,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苏晨坚定地点头,脸上泛起红晕,但眼神却异常坚决:“我知道。我不想把我的第一次给一个我不爱的人。就算将来被迫嫁给他,至少我曾经属于过你。”
肖霄的心狂跳起来,既被苏晨的话深深感动,又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和责任感。“不,苏晨,我们不能这样。这会毁了你的名声,如果被人知道...”
“不会有人知道的,”苏晨轻声说,“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没有人会来。就今晚,就这一次,让我们忘记所有的一切,只记得彼此,好吗?”
她的眼神中有一种绝望的勇敢,让肖霄无法拒绝。他想起即将到来的分别,想起不确定的未来,想起两个年轻人无法自主的命运,一股悲壮的情绪涌上心头。
月光从破损的穹顶洒下来,照在两人身上,仿佛舞台上的追光。肖霄轻轻捧起苏晨的脸,拭去她的泪水,然后慢慢地、虔诚地吻上她的唇。
那是他们的初吻,生涩而颤抖,却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深情和绝望。苏晨的嘴唇柔软而冰凉,带着泪水的咸味。肖霄能感觉到她在轻微地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
他加深了这个吻,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拉近自己。苏晨先是僵硬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回应着他的吻。她的手攀上他的肩膀,手指无意识地抓皱了他的衬衫。
远处传来模糊的城市噪音,更衬得图书馆内的寂静。灰尘在月光中缓缓飘落,像金色的雪花。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将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凝固成一幅永恒的画面。
一吻结束,两人微微喘息着,额头相抵。苏晨的脸颊绯红,眼睛湿润而明亮,在月光下美得令人窒息。
“我爱你,苏晨。”肖霄轻声说,这三个字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没有任何犹豫和修饰。
苏晨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也爱你,肖霄。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爱你了。”
肖霄再次吻住她,这个吻比刚才更加热烈和急切。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后背,能感觉到她单薄衬衫下脊骨的轮廓。苏晨比他记忆中还要瘦弱,这个认知让他的心疼痛起来。
他们慢慢滑坐到地上,肖霄脱下自己的外套铺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苏晨看着他,眼神中有期待也有恐惧。肖霄读懂了她的情绪,动作变得更加温柔和缓慢。
“如果你不想...”他轻声说,给她最后反悔的机会。
苏晨摇摇头,伸手开始解自己衬衫的纽扣。她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好几颗纽扣都解不开。肖霄握住她的手,帮她完成这个动作。
月光下,苏晨的身体洁白如玉,微微发抖,像一朵在夜风中摇曳的白玉兰。肖霄屏住呼吸,被这美丽而脆弱的景象深深震撼。他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肩膀,感觉到她皮肤下的脉搏跳动。
“冷吗?”他轻声问。
苏晨摇摇头,又点点头,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肖霄将她拉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两人躺在外套上,身体紧贴,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接下来的发生自然而缓慢,充满了青涩的探索和小心翼翼的呵护。肖霄极尽温柔,时刻关注着苏晨的感受。当最终结合的那一刻来临,苏晨咬住嘴唇忍住了一声痛呼,眼泪无声地滑落。肖霄停下来,吻去她的泪水,等待她适应。
“没事,”苏晨最终轻声说,手臂环住他的脖子,“继续吧。”
他们的第一次笨拙而短暂,却充满了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感。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外界的一切——上山下乡、家庭压力、时代洪流——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个相爱的年轻人,在废弃图书馆的月光下,用最原始的方式向彼此告别和承诺。
结束后,两人静静地相拥躺在一起。肖霄拉过自己的衬衫盖在苏晨身上,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她的长发。苏晨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疼吗?”肖霄轻声问。
苏晨摇摇头,又点点头,脸上泛起红晕:“有一点,但没关系。”
肖霄吻了吻她的额头:“对不起。”
“不要道歉,”苏晨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后悔。”
远处传来海关钟楼的报时声,悠长而苍凉。凌晨一点了。
“我得回去了,”苏晨不舍地说,“妈妈快醒了。”
肖霄点点头,帮助她穿好衣服。在月光下,他看见外套上有一小片暗红色的血迹,像一朵绽放的梅花。他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爱怜、责任、恐惧,还有一种莫名的决心。
穿好衣服后,苏晨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个给你。”
肖霄打开一看,是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苏晨大约十四五岁,扎着两条麻花辫,笑得灿烂而羞涩。背面用钢笔工整地写着一行字:“无论天涯海角,我的心永远与你同在。晨,1969年夏”
肖霄的眼睛湿润了。他将照片小心地收进衬衫口袋,贴胸放好:“我会永远珍藏。”
苏晨又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细细的银链,上面挂着一个小巧的鸡心吊坠:“这是我爸爸留给我的唯一遗物。里面有一张他的小照片。现在给你,让它保佑你平安。”
肖霄想要推辞:“这太珍贵了,我不能...”
“拿着,”苏晨坚持,眼中含泪,“我希望爸爸能代替我守护你。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
肖霄郑重地点头,让苏晨为他戴上项链。银链贴在他的皮肤上,带着苏晨的体温,像一个小小的护身符。
“我也要给你一样东西。”肖霄从自己的钥匙串上解下一把小小的铜钥匙,“这是我阁楼窗户的钥匙。小时候我爸爸给我配的,让我随时可以回家。现在给你,就像我把回家的钥匙交到你手上。”
苏晨接过钥匙,紧紧攥在手心,眼泪再次滑落:“我会等你回来。不管多久。”
两人再次相拥,这一次的拥抱充满了绝望和不舍。他们知道,天亮之后,就是漫长的分离和无尽的等待。
最终,他们不得不分开。肖霄先爬出窗户,确认外面安全后,帮助苏晨出来。月光下,苏晨的脸苍白而脆弱,眼睛红肿,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回去吧,”肖霄轻声说,“小心别被人看见。”
苏晨点点头,突然踮起脚尖,快速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然后转身跑进夜色中。肖霄站在原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中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块。
回到家中,父母仍在熟睡。肖霄悄悄爬上阁楼,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他摸着胸前的鸡心吊坠和口袋里的照片,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既感到一种奇异的幸福,又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不确定。
月光透过小窗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肖霄轻轻打开鸡心吊坠,里面是一张已经泛黄的小照片。照片上的苏教授年轻而儒雅,戴着眼镜,笑容温和。肖霄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仿佛真的有一位长辈在守护着他。
他将苏晨的照片贴在胸口,闭上眼睛,试图捕捉空气中残留的她的气息。那一夜,他做了许多混乱的梦,梦见无边无际的雪原,梦见苏晨在远处呼唤他,却怎么也追不上。
第二天清晨,肖霄被弄堂里的喧闹声吵醒。他爬下阁楼,看见父母已经在忙碌。肖母的眼睛依然红肿,但强打精神为儿子准备早餐。肖父则检查着行装,确保没有遗漏任何东西。
“醒了?”肖母强颜欢笑,“今天吃面条,长长久久,一路平安。”
肖霄点点头,坐下吃面。面条热气腾腾,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他知道,这可能是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最后一顿家里的饭菜了。
饭后,肖父严肃地对儿子说:“霄霄,出去后说话做事都要格外小心。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记住了吗?”
肖霄郑重地点头:“记住了,爸。”
肖母一边织毛裤,一边絮絮叨叨地嘱咐:“东北冷,要注意保暖。吃饭要按时,别饿着。常写信回来,别让爸妈担心...”
肖霄一一应着,心中酸楚。他知道父母的嘱咐背后,是深深的不舍和担忧。
上午,李卫东来找肖霄,兴奋地讨论着行程。“听说我们坐火车去,要三天三夜呢!我还从来没坐过那么久的火车!”
肖霄被他的热情感染,暂时忘记了离愁别绪。两人一起检查行装,李卫东老道地给出建议:“重的东西放下面,轻的放上面。常用的放外面,不常用的放里面...”
中午,肖母做了一顿相对丰盛的午餐:红烧肉、炒青菜、西红柿鸡蛋汤。但谁都没有胃口,饭菜剩了大半。
下午,街道来人检查行装。这次来的不是赵主任,而是一个年轻的干事,态度和蔼许多。“都准备好了?不错不错。明天早上七点集合,别忘了。”
干事走后,肖家的气氛更加凝重。离别的时刻越来越近,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却都不愿说破。
傍晚,肖霄一个人爬上阁楼,想最后看看这个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夕阳透过小窗照进来,将房间染成金黄色。墙上的素描、窗外的老槐树、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这一切明天都将成为回忆。
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箱。里面是他从小到大的宝贝:弹珠、邮票、小人书...还有那个藏着苏晨头发的布包。他小心地将布包放进贴身口袋,然后将木箱推回床底。
楼下传来母亲呼唤吃饭的声音。肖霄深吸一口气,走下楼梯。这将是他在家的最后一顿晚餐了。
饭桌上,肖母不停地给儿子夹菜,眼睛红红的,却强忍着不哭出来。肖父则一反常态地多话,讲着自己年轻时的经历和见解。
饭后,一家人早早歇息。肖霄躺在床上,听着父母在楼下低声交谈,久久无法入睡。午夜时分,他悄悄爬下阁楼,想再看父母一眼。
父母的房门虚掩着,肖霄从门缝中看见母亲正对着他的照片哭泣,父亲在一旁轻声安慰。他的心中一阵刺痛,悄悄退回阁楼。
那一夜,他几乎没睡,只是躺在床上,听着弄堂里的更声,数着离别的时刻。胸前的鸡心吊坠和口袋里的照片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天快亮时,他做了一个决定:无论前路如何艰难,他都要活下去,要回来,要履行对苏晨的承诺。
晨光微熹,弄堂里开始有了动静。肖霄坐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小小的阁楼间。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爬下楼梯,迎接命运的挑战。
楼下,父母已经起床。肖母做了简单的早餐,眼睛肿得像核桃。肖父默默检查着行装,表情凝重。
吃完早餐,离别的时刻终于到来。弄堂外传来喧哗声和锣鼓声——欢送的人群已经到了。
肖母终于忍不住,抱住儿子失声痛哭。肖父红着眼圈,用力拍拍儿子的肩膀:“保重身体,常写信回来。”
肖霄点点头,背起行囊,提起箱子。他最后看了一眼苏晨家的方向,窗帘紧闭,但他知道,她一定在背后注视着自己。
走出家门,欢送的人群立刻围了上来。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肖霄被簇拥着走向集合点,回头望了一眼生活了十七年的弄堂,心中充满不舍和迷茫。
就在队伍要拐出弄堂时,他突然看见福佑里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苏晨挣脱母亲的手,冲出人群,塞给他一个小布包。
“这个给你!”她气喘吁吁地说,眼中含泪,“路上用!”
红卫兵们立即围上来,隔开了他们。肖霄只来得及握了一下她的手,就被推着向前走。
他回头望去,看见苏晨被母亲拉回人群,但她依然踮着脚尖,努力望着他的方向。
直到拐过街角,再也看不到弄堂,肖霄才打开那个小布包。里面是一副手织的手套,和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工整地写着一行字:“不管时代怎么变,都要在一起。我等你。——晨”
肖霄握紧手套,感觉它像一团火,温暖了他冰凉的手,也温暖了他迷茫的心。
汽车启动的那一刻,他最后望了一眼上海的天空。他知道,无论前路如何艰难,他都会坚守那个约定。
因为在这个变幻莫测的时代里,有些承诺,值得用一生去等待和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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