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首劈开平静的海水,发出舒缓的哗哗声。庞大的船队沐浴在温暖的夕阳下,沿着熟悉的航线,向着北方那片魂牵梦绕的土地缓缓驶去。
甲板上,水手们脸上带着即将归家的轻松与期盼,有些人甚至开始低声哼唱起江南的小调。
这是第六次远航的归程,一切似乎都格外顺利,沿途未遇大的风浪,诸国礼遇有加,使命圆满完成。
郑和甚至已经开始在心中勾勒返回南京后,向陛下详细禀报此次航行见闻,并着手筹备下一次,或许能走得更远的航程。
“郑公,看这风向,再有个十来日,我们便能望见大明的海岸了。”王景弘走到伫立在舵楼前的郑和身边,语气中也带着一丝卸下重担的松弛。
郑和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望着远方那海天一色的交界线,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座巍峨的京城。
“是啊,该回去了。此次航行,木骨都束、不剌哇等地,交往更为深入,海图又添新篇。只是……”他顿了顿,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也难以捕捉的阴霾,“不知陛下北征,是否一切顺利。”
王景弘宽慰道:“陛下神武,将士用命,定能扫清漠北,凯旋而归。”
郑和没有接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不知为何,越是接近故土,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如同海面下潜藏的暗流,悄然滋长。
这种不安,在船队抵达福建长乐港时,得到了残酷的印证。
港口依旧聚集着迎接的人群,地方官员依旧早早候在码头。然而,气氛却与以往任何一次凯旋都截然不同。没有震天的欢呼,没有喧闹的锣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甚至……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戚。迎接官员们的脸上,虽然强挤着笑容,但那笑容背后,是难以掩饰的沉重与惶恐。
郑和的心猛地一沉。
还未等他下船询问,一位身着素服、来自京城的宣旨太监,在一队神色肃穆的护卫簇拥下,已快步登上了“惠康号”。那太监面色苍白,眼神躲闪,手中捧着的并非以往嘉奖的圣旨,而是一卷明黄却透着哀戚的……诏书?
“郑和接旨——”宣旨太监的声音尖利而颤抖,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意。
郑和与王景弘及船上所有将领、官员齐刷刷跪倒在甲板上。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郑和的脊背窜上头顶。
“朕以菲薄,嗣承大统,仰惟皇考太宗文皇帝……宾天……”宣旨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念出了那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陛下……驾崩了?!
就在一个多月前,在北征蒙古的回师途中,永乐大帝朱棣,那位雄才大略、赋予他无上信任与使命的皇帝,赫然龙驭上宾!
甲板上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震得魂飞魄散。王景弘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郑和跪在那里,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低着头,视线模糊地落在甲板的木纹上,耳边嗡嗡作响,宣旨太监后面念的关于国丧、关于新帝即位(皇太子朱高炽已奉遗诏即位,改元洪熙)等内容,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陛下那双锐利而充满野心的眼睛,浮现出每次远航归来时陛下降阶相迎、殷切垂询的场景,浮现出陛下指着海图,对他诉说“欲远夷皆知中国之盛”的豪情……这一切,难道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巨大的悲痛与一种更深沉的、关乎自身以及整个航海事业命运的恐慌,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下西洋这项旷古烁今的伟业,其最大的、乃至唯一的支柱,就是龙椅上那位皇帝的意志。
浑浑噩噩地接旨,安排船队泊港,身着丧服,下令全军缟素。郑和甚至来不及品味第六次远航成功的喜悦,就被抛入了国丧的巨大悲恸与前途未卜的迷雾之中。
他立刻下令船队精简人员,以最快的速度赶赴南京奔丧。一路上,所见所闻,更加印证了他内心的不祥预感。新帝即位,虽然下诏赦免了一些建文旧臣,安抚天下,看似宽仁,但朝廷的风向,已经在微妙而迅速地转变。
一些原本就对下西洋持保留态度的官员,开始活跃起来。郑和抵达南京后,按制入宫哭临,在弥漫着香烛和悲伤气息的宫殿中,他感受到的不再是往日那种对航海英雄的敬意,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同情、审视,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的沉默。
很快,那预料之中的、也是最致命的打击,终于伴随着新帝的诏书,如同冰雹般砸落。
洪熙元年,即位不久的仁宗皇帝朱高炽,在稳定了初步的朝局后,便以一种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务实(或者说保守)风格,开始梳理帝国政策。一道道诏令从紫禁城中发出。
其中,最引人注目,也最让郑和及所有支持下西洋的官员将士心寒的一道,便是——“罢西洋取宝船”。
诏书中明确下令,暂停所有正在建造和计划建造的远洋宝船,已建成的封存于太仓等地;下西洋活动中止;原隶属于下西洋船队的众多官兵、水手、匠人,除保留少量必要人员外,其余大部遣散,归还原卫所或地方安置;设在福建等地的市舶司功能大幅缩减……
理由冠冕堂皇:“恤民力,节国用”。新帝在诏书中强调,太宗皇帝五征漠北、六下西洋,功业虽隆,然“劳费实多”,如今应当“与民休息”,将资源用于内政民生,尤其是应对北方残余的威胁和安抚内地百姓。
这道诏书,如同一条巨大的铁链,将正准备再次扬帆远航的巨舰,死死地锁在了港口之内;也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无数航海者心中的热血与梦想。
郑和把自己关在南京的府邸中,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出门。书房里没有点灯,昏暗的光线从窗棂透入,映照着他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身影。他面前的书桌上,摊开着那卷罢西洋的诏书抄本,旁边是堆积如山的航海图、航行日志、各国风物记录……这些曾经承载着他荣耀与梦想的卷册,此刻却显得如此沉重而刺眼。
王景弘匆匆赶来,他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沙哑而急切:“郑公!难道……难道就这么算了?!我们几十年的心血!陛下……先帝的宏图大业啊!”
郑和缓缓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是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新帝诏令,言‘恤民力’,我们能如何?”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
“可是……”
“没有可是了,景弘。”郑和打断他,目光扫过那些海图,最终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时代……变了。如今是‘与民休息’的时代,不是开拓四海的时代了。”
王景弘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郑和那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样子,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一拳砸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郑和默默地走到墙边,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标注了前六次航线的世界海图。他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拂过上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占城、满剌加、古里、忽鲁谟斯、木骨都束、麻林地……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旅程,都是一片被他亲眼见证的广阔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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